雪花在黑夜中恣意飞舞，清冷孤傲，每一寸土地、屋顶、树木披上了白衣，铺上了白毯，周遭的一切仿佛沉浸在一个银白色的世界里。

在西西里的冬天下雪是比较罕见的，说明今年的气候格外严寒。

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灯，雪花飘落在翠绿的松叶上，在彩灯的照耀下犹如梦幻一般。

戴蒙抬起头，看着树顶那颗正在闪闪发光的象征着希望的星星，他却无法从节日的氛围中感受到丝毫快乐的情绪，唯有朔风吹过脸颊，和冰晶飘落在后颈的冰冷的温度是真实的。

圣诞节，本该是寓意着团圆的日子，此刻戴蒙只能想到距离某个离别的日子，又近了几天。

——“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很久之前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的发妻也是我的族人，她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在她离开的那一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我信赖、珍惜的人……”

「失去」？

这个词浮上心头的时候，戴蒙心脏仿佛窒息般的疼痛。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府邸大门以圣诞饰品装饰，上面绘着白胡子圣诞老人的卡通画，底下悬挂着“圣诞快乐！欢迎回家！”字样的牌子。

尽管心情依然沉重，戴蒙看到时唇角仍忍不住微微上扬。

轻轻推开门，他的动作很安静，几乎没发出任何噪音——尽管卧房在第三层，且隔音良好，即使楼下在举办大型派对，声音也几乎无法抵达到他熟睡的弟弟耳边。

客厅正中央也摆着一棵小圣诞树，沙发上的抱枕和布套换成了红色，茶几上、电视柜上、橱柜上堆放着圣诞玩偶，旋转楼梯的扶手上铺着藤条，壁炉上悬挂着数只圣诞袜，家里处处渲染着节日的气氛。

隔壁侧厅的餐桌上摆放着一瓶开封的红酒和用过后尚未收拾的两个酒杯。

“圣诞快乐，D。”他记得晚餐时，他的弟弟端起酒杯，对他露出微笑，“至少现在，我们要开心地度过这个重要的节日啊……”

把酒液倒入杯中，戴蒙端起来抿了一口，苦涩醇厚的味道在唇齿之间绽开，流入咽喉一涌而下，直接布满全身。

推开三楼卧室的房门时，戴蒙却没见到本应在床上熟睡的身影。

他发现回廊的尽头处泄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通往藏书室的方向。在那里，他果然发现了他的弟弟，少年正慵懒地倚在松软的布艺沙发上，身上穿着真丝睡衣，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相册，暖黄的灯光构筑起一个温馨的小小空间。

察觉到戴蒙的到来，伊瑞恩抬起头，眉眼立刻泛起柔和的笑意：“D，你回来了，大半夜的跑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

“抱歉，瑞恩，是我出门时动静太大把你吵醒了吗？”戴蒙说着，走到他的弟弟身边。

“不是哦，我只是半夜醒了睡不着，闲着无聊，就来这里找本书看看。”伊瑞恩说。

戴蒙瞥了眼伊瑞恩手上的相册，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正好相册也放在藏书室嘛，就顺手翻翻以前的老照片了。”伊瑞恩眨了眨眼，拍了拍身边的位置，“D，坐下和我一起看看吗？”

“好。”戴蒙顺着伊瑞恩的意坐到他身旁，把他搂入怀中。

过去百年间，伊瑞恩热衷于用摄影技术记录下他和戴蒙的生活，后来值得留下纪念的照片太多了，他便特地进行了归类整理，现在伊瑞恩手上捧着的这本相册便是把他和戴蒙认为每一年最有纪念价值的一张照片挑出来汇总成册，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被伊瑞恩细心地写上具体日期，随着时代车轮的前进和摄像技术的发展，渐渐从以黑白相片为主到布满彩色照片，有的是从对方视角抓拍的单人照片，有的是自然风光下的双人合照，还有很多跟第三人甚至多人的合影，有的却是一张简单的风景照甚至静物照，倏忽即逝的片刻凝固成永恒，过往尘事仿佛历历在目。

“啊，这个人……”伊瑞恩指尖停留在一张三人合影上，语气略显诧异。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巍峨的雪山，白雪褐石相间，远近的针叶林郁郁葱葱，照片上除了他和戴蒙之外，还有一位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站在戴蒙身侧，褐色卷曲的头发覆盖在白皙的额头上，脸庞带着春风拂面般温和的笑容，深黑色西装奢华的面料和赤金蓝宝石领带夹衬出他优雅的风度。

“威廉·克里斯蒂安，丹麦的小王子。”戴蒙说，“你诧异什么，不记得他了吗？”

“当然不是，虽然跟他打交道的时间不长，但他给我的印象还蛮深刻的，毕竟是你的小迷弟嘛~”伊瑞恩调侃道。

“小迷弟？哪门子的迷弟？”戴蒙一脸无奈地说，“就因为在丹麦那半年我教过他驾驶喷气式战斗机？”

“是呀，那之后他不就成了你的小迷弟吗！我们离开之后，他有好几年保持着每个月给你写一封信的习惯，给你分享他的生活和感悟，虽然后来频次减少了，但你们的信件往来从未真正断过吧。”伊瑞恩笑道，“要不是他十七岁就跟他的青梅竹马订婚了，我都要吃醋了。”

“我还记得我一开始压根不想回信，被某人强烈谴责之后才偶尔回一封，怎么现在好像又怪到我头上了？”戴蒙好笑道。

“这位小王子当时患有抑郁症，而且每封信的最后都言辞热切地盼着你能回信，一直不回信的话对他太残忍啦。”伊瑞恩嘀咕道，“我看到这张照片，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在几年前过世了吧，所以家里才很久没收到过他的信件了……”

戴蒙轻轻“嗯”了一声。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就算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伊瑞恩轻声呢喃着，“之前以为有太多时间可以消磨，现在却真真切切体验到时间飞逝是什么感觉了。”

“……”

戴蒙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有些凝滞起来，伊瑞恩却恍若未觉地用指尖翻开相册下一页，以一种低柔的、夹杂着些许小心翼翼的声音说：“我们一起送别过那么多人，也许终有一天，我和你其中一个也会成为那个站在涯岸送行之人……”

他话还没说完，手中的相册突然被人夺走了。

“喂……”

还未来得及抗议，伊瑞恩突然感觉身体悬空，他的哥哥把他从沙发上抱起来，往门外走去。

“别胡思乱想了，早点休息吧。”低沉的嗓音从上方响起。

伊瑞恩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手臂自觉环绕过戴蒙的脖颈，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一侧，感受到衣领下皮肤的温热和有力的心跳。戴蒙的步伐很稳，抱着他走路没有丝毫费劲的样子。

“D，你刚才是不是去拜访伽卡菲斯了？”

伊瑞恩这一句问话打破了所有粉饰的太平。

戴蒙身体绷紧了一瞬，随后一言不发。他侧身撞开卧室房门，抱着伊瑞恩走进去，把他轻轻放到床边，最终避无可避地对上了他的弟弟认真执着的眼神。

戴蒙定定地看了伊瑞恩半晌，才回答道：“是。”

然而他并没有从伽卡菲斯那里得到能让他满意的答案。

“为什么不叫醒我一起去呢？”伊瑞恩问。

戴蒙眼里情绪变幻不定，唇角绷紧：“你为什么想见他？”

“当然是好奇呀！我想多了解他！”伊瑞恩脸上扬起一抹真实的笑容，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他可是相当于终极大BOSS的存在。”

戴蒙神色缓了下来，他很久没有在他的弟弟眼里看到这种类似于愉悦的情绪了，嘴角也忍不住勾出一丝轻微的笑：“那我呢？我是小BOSS吗？”

伊瑞恩有些忍俊不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戴蒙的脸，故意用惊诧的语气说道：“咦，不对，你才是终极BOSS！”

“为什么？”

“因为对于我来说，只有你才能让我毫无还手之力呀~”伊瑞恩开心地笑了起来。

戴蒙心里突然涌起某种强烈的东西，安心和焦躁，渴望和绝望，巨大的愤怒，无力的痛苦，最多的却是无以名状的爱意。

他终于克制不住地靠近他的弟弟，温柔的吻落在伊瑞恩的额头、眼睛、脸颊，最后落在唇上，一触即分。

“有时候我真想埋怨你……”戴蒙说，“为什么一开始要对我隐瞒真相，也许早点告诉我，我们就还有时间和机会去解决这个难题……”

伊瑞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对不起，D。”

看着少年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戴蒙心间也泛起一股细密连绵的疼意。

“但是，”伊瑞恩说，“事实已经证明了，给再多的时间，这个问题也无法解决，不是吗？”

“……”

戴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立刻低沉下去：“所以，你想说，你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是吗？”

伊瑞恩定定地看着他：“是。”

“伊瑞恩·斯佩多。”戴蒙脸色瞬间沉到冰谷，“难道你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痕迹被抹消，也是一件可以让人接受的事吗？”

“是。”看着戴蒙几乎快要爆发的脸色，伊瑞恩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平静地说道，“你先听我说，D——

“我们无法反抗这个世界的意志，在我的离开已经成为注定无法改变的事实的情况下，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也许正是因为我是来自异世界的人，这个世界的内部法则，也就是「7的3次方」无法制约我，所以我能够在这个世界永远存在下去。但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脱离了法则掌控的我是危险的、相当于侵略者般的存在，它想把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清除，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至少，它没有从一开始就抹消我的存在，放任我在这个世界生活了那么久，让我能够与你共同度过那么多年时间，我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其实我的离开只是死亡的一种形式而已，生老病死不是人生常态么？只不过因此导致的后果——整个时间线被推翻重来，看起来似乎很严重……可是，人死亡后根本不会记得生前的事了，所以，时空重不重来，根本无所谓……

“唯一的变数是你还记得我，而上一次‘我’的离开，是在我们都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这才是造成未来的‘你’痛苦的根源。

“所以，既然未来我离开的结局已经注定了，在已经知道真相的现在，在那一天来临前，我不希望你再为无法扭转的事情奔波，我只希望我们平静地度过在一起的最后的日子……”

少年那双碧海般的眼眸中流转着深沉复杂的情愫，漆黑的瞳孔中深深地印着戴蒙的影子。

时间陷入停滞，不知过了多久，戴蒙才艰涩地开口：“可是，不管知不知道真相，只要你从我的世界离开了，对我来说就是痛苦的根源。”

伊瑞恩认真地注视着他：“那你的愿望是什么，D，你想和我一起永生吗？”

“不是的……”戴蒙想，他无法接受的是在人生重来后，他最爱的人不在他的身边，尤其是知道真相的现在，他永远也无法接受他最爱的人被迫以这样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尽管这正是伊瑞恩希望他接受的。

也许是误以为他口是心非，他的弟弟笑了笑，说：“你太贪心了，D。”

“是啊，我贪心地希望你的一切都属于我，只属于我。”戴蒙说。

伊瑞恩把额头抵在戴蒙的肩窝处，二人无声而安静地拥抱着。

戴蒙的贪心又何尝不是他的私心。

想和最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不管是生是死。

他甚至希望戴蒙真的受到他这个外来者的影响，与他一起被法则所制裁，让他的哥哥和他共同承受未知的命运——不管是死亡，是粉身碎骨，亦或是更可怕的悲剧，他都自私而卑劣地希望戴蒙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对不起，D，满足不了你的心愿了。”伊瑞恩的声音又是那样低低的、柔柔的，带着小心翼翼的思绪，“等世界重来后，你就当做重新开始……”

戴蒙感觉到少年的睫毛颤得像振翅的蝴蝶，他的声音也有些发紧：“只要我还记得关于你的一切，你让我怎么重新开始？”

“你就当做……我已经去世了。”伊瑞恩说，“你就当做降生在一个新世界，你可以把那个‘弟弟’当做你的新家人，你可以选择要不要重新加入彭格列，你可以跟艾琳娜小姐恋爱、结婚、生子……”

怀里的人似乎在竭力压抑情绪，以至于声线抑制不住地发抖。

戴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可能……”

“总之……”伊瑞恩打断了他，声音却哽咽着快说不下去，“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可以不再重复过去做过的事……不管怎么样都好……”

戴蒙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灼烧着脖颈的皮肤，连着他的心都疼起来。

“我不想看到你活在回忆中……请你，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度过你的余生，不要再去守望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故人了……好吗？”

长久的沉默后，戴蒙闭上了眼。

“瑞恩，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

他听见自己说——

“那么，如你所愿。”

·

清新淡雅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一插花、一字画、一屏风为这间装修简约却不失典雅的茶室增添了几分古韵。

坐在蒲团上的白发男人抬起眼，微微一笑：“上一位客人刚走没多久，现在又来了一个，我这儿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茶台对面靛蓝发色的少年唇角微微抿起，茶杯里升腾的水汽朦胧了他的眉眼。

伽卡菲斯叹了口气：“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伊瑞恩·斯佩多？”

“是。”伊瑞恩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他是这个世界之于我的全部意义，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他的悲剧之源。”

伽卡菲斯说：“那么，等世界重来后，如果D·斯佩多还记得这一切，我会遵守承诺，抹掉D·斯佩多记忆中关于你的部分。”

“谢谢。”伊瑞恩垂下眼，密密的睫毛盖住眼底的情绪。

这样就好了。

戴蒙不用再独自背负记忆的铭印，接受噩梦的重量，孤独地生活下去……

他最在乎、最珍惜的那个人，不会再因为他而痛苦……

人走茶凉，用来待客的那杯茶却未曾被客人享用。

白发男人望着伊瑞恩离去的方向，脸上慢慢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但是啊，伊瑞恩·斯佩多……”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反而会让D·斯佩多陷入一个生生世世的、被命运诅咒的轮回呢？”

下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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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