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特看过太多失败的案例了。
塞特见过疾病蔓延、作物枯死,也见过祈祷声淹没哭喊声的夜晚。
每一次,人们都抱着希望去跪求,而当希望再一次落空,他们依然能找到理由,为神明开脱。
这样的借口,他听得太多了。有时甚至不用人开口,他都能猜出接下来那句自我安慰。
他清楚,那不是信仰的力量,而是恐惧的壳。
那天他在求雨仪式旁站着,烟雾呛人,火光昏黄。
他记得塔古就在他身旁,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无论你怎么看,都不能剥夺他们的信仰。”
信仰,是他们活下去的最后一块骨头。
剥掉它,他们就会彻底碎。
塞特垂下眼,指尖摩挲着掌心,
像是在试着让那些被他掩埋多年的情绪安静下来。
……
回忆中...
那天的太阳被尘雾遮着,天色昏沉得像是要塌。
村民们在井边搭起一座临时的祭坛,用旧布包着几块石头,插上枯枝当香。
没人说话,只能听到干裂地面上的脚步声。
长老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手里端着一碗稀得发酸的粥。
他用手指蘸了几滴,往地上一弹:“赐雨。”
声音干涩,像在背一段没人再信的经文。
几个男人抬出早死的山羊,放在祭坛前。
没有仪式感,只有苍蝇在尸体上打转。
旁边的妇人默默地低着头,把一串玉米籽放进碗里,嘴唇轻轻动着,
也许是在祈祷,也许只是在自言自语。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有人在点火,可柴太湿,烟冒得比火多。
烟雾往村口飘,呛得人眼睛发红。
仪式进行得没有一点力量。
念咒的、敲鼓的、作揖的,每个人都照旧做着动作,
却谁也不敢真的抬头望天。
他们怕看见什么?
怕天依然空空的,怕希望再一次落空。
长老在前头举着一块刻着符文的石板,喃喃念着古老的咒。
声音低沉,像一阵潮水,听不清词意,只能感到那节奏压得人喘不过气。
女人们跪在一圈外,双手合在胸前,额头贴地,嘴里小声重复着一句又一句祈愿。
早晨宰下的山羊血流在火边的土沟里,蜿蜒成深红的线。
孩子们被母亲拽在怀里,不许出声。
有的孩子偷偷张望,看到火焰在夜色里变成奇异的形状,像一张张翻腾的面孔。
塞特站在人群后,能感到热气在皮肤上贴得生疼。
长老的咒语越来越急,火光也越来越高。
当最后一段念完,所有人同时伏地,呼吸整齐得诡异,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
塞特看着这一幕,眼神冷淡。
他见过这种仪式太多次了,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在泥地里用手刮出符号。
他们真心以为,只要够虔诚,就能换来一场雨。
他们不会改变的。
夜风吹来,火焰晃动了一下,灰烬被卷起,飘在空中。
天还是干的,连一点湿气都没有。
过了很久,有人小声问:“是不是神还没听到?”
长老抬头望天,脸上带着麻木的笑:“再试一次。”
于是鼓声又响起来,咒语重新回荡。
人们跪得更低,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一群被烤焦的祈祷。
风吹过时,火堆终于灭了。
灰烬散开,空地上什么也没留下。
雨没来,神也没回应。
塔古站在塞特身旁,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神轻轻扫过跪伏的村民们。
风吹过,吹动他肩上的披风,也吹得灰尘在空气里舞动。
他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没救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试探,像是在摸塞特心里的温度。
塞特的目光仍落在空地上,盯着那些背影。
他沉默了几秒,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节奏平稳。
“没救了,不是绝对。”他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事实,而非评判,“他们没救,不是因为不能被救,而是因为自己不想动手。”
塔古挑了挑眉,盯着塞特。
“只靠跪拜、祈祷,他们就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塞特嘴角抖动了一下,却没有笑。
“你说的没错,跪拜、祈祷对他们来说没有用。”塔古说:“人类能活下来,是靠自己的手。”
塞特沉默,风吹起他耳边的发丝,像是附带着一种无声的质问,随后又卷起祭坛上的灰烬,飞向天空。
“无论你怎么想,”塔古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沉稳,“你都不能妄想夺取他们的信仰。”
——信仰不是力量,不是目标,也不是可以随意剥夺的东西。
那是人们自己的选择,即便他觉得荒谬,也不该干涉。
塔古的目光慢慢转向塞特,略微放柔,“你可以教他们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告诉他们不可以信什么。这是界限,也是责任。”
塞特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信仰是他们的武器,也是枷锁,无论理智多么凌厉,都无法替代它存在的意义。
塞特心想:塔古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这样怀着善心去欺骗、去感化、去同情、去天真地拥护他人。
即使这样做对他这个村长没有一点好处,不会让他的声望升高,不会让他拥有更多的农作物,不会让我、他的儿子原谅他。
他依旧不知疲绝地执行。
塔古站在他身旁,沉默了很久,忽然轻声说,“不要相信神。”
那声音不重,却像落在尘土上的一粒石子,在塞特心里溅出细微的波纹。
他抬头去看塔古,眼里写满困惑,“什么意思?”他问。
塔古没有立刻回答。
风吹起他鬓角的灰发,他的眼神穿过人群,看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目光里没有怒,也没有怨,只有一种像是看透一切后的理解。
他过了片刻才继续说,声音低得几乎被火声掩去:
“很久之前,我们反抗了神。”
塞特微微抬头,以为自己听错。
“我们被神明抛弃了,人开始死,土地开始裂,天和地都不再听我们的声音。”火光闪了一下,映出他掌中的灰烬,他缓缓摊手,灰尘被风带走,像是在演示那个“被遗弃”的瞬间, “后来的人忘了,他们开始祈求原谅,开始相信只要足够虔诚,就能重新被接纳。”
他说完,火堆在风中“啪”地一响,火星飞散,映得他整张脸明暗交错,像是燃烧的旧伤。
塔古的脑海里浮现那位神的脸庞, “真是一位冷漠的神明,你说对吗?”
……
塞特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指尖的力道有些重,像是想把脑子里的画面一起按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烦,怎么又想起塔古的事情了。
那段记忆明明早该淡了。
他不想再去想那张沉默的脸,不想再想那堆火光下的灰烬,可每当他看到人们跪着、祈祷、呼喊“神”的名字,塔古那句“我们被神明抛弃了”就会自己浮上来,像根钝钝的刺,扎在他脑子里,拔不掉。
他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太阳穴的跳动还在,像有根细线在神经里拉紧。
他试着让思绪转向别的地方,工作、仪式、古兹汭。
但那熟悉的声音仍旧缠着他,低沉、克制、几乎冷漠:“不要相信神。”
他已经分不清,那是父亲的声音,还是自己心里生出来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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