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冷的。
地板上那滩银白,像打翻的水银,缓慢地吞噬着散落的稿纸、酒瓶碎片和我蜷缩的轮廓。
墙壁那边彻底沉寂了,连呼吸声都隐匿无踪,只有那股混合着铁锈与焦糊的、非人的气息,如同幽灵般固执地渗过墙缝,缠绕在鼻尖。
我维持着背靠墙壁的姿势,如同一尊被遗忘在祭坛角落的、沾满污秽的雕像。
左手手腕上那道被酒瓶口压出的红痕,正随着脉搏的跳动,传来微弱却清晰的灼痛。
这痛感很新鲜,带着冰冷的玻璃触感残留,它覆盖在那些旧的、早已麻木的凸起疤痕之上,像一道刚刚刻下的、通向另一个深渊的邀请函。
刚才那瞬间的决绝——瓶口抵住皮肤,渴望让琥珀色的毒液注入干涸血管的冲动——被隔壁那声非人的撞击和嘶吼粗暴地打断后,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庞大、更粘稠的虚无感稀释了。
自毁的仪式被打断,如同**被掐灭在喉咙里。剩下的,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荒谬的联结感。
我的深渊,和他的深渊。
隔着一堵墙。一个盛满自我溶解的蛆虫,一个对付着发出痛苦嘶鸣的怪物。
多么“完美”的邻居。
福祉署的探员若再来,或许该连这栋公寓楼一起贴上“高危区域”的标签。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扭曲的笑容在黑暗中浮现。
太宰治若在此,大概会点起烟,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倦怠的笔调写下:“地狱从不孤单,它总喜欢毗邻而居。”
胃袋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痉挛。
这疼痛来得如此迅猛而真实,瞬间击穿了所有虚无的哲思和荒诞的自嘲。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是空腹灌下的烈酒在反噬?还是长久以来被烟灰和廉价酒精浸泡的脏器,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我猛地捂住嘴,一股酸腐灼热的气息直冲喉咙,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卫生间,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瓷砖上也无暇顾及。
冰冷的陶瓷马桶边缘硌着下巴,我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胆汁混合着威士忌的残渣,如同滚烫的岩浆,烧灼着食道,最终化作几滴苦涩的黄绿色液体,溅落在洁白的陶瓷内壁上。
视野因剧烈的呕吐而模糊,生理性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我狼狈地趴在马桶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只剩下痉挛般的喘息。
就在这时,门口门被急促地敲响了,不是福祉署那种冰冷的声音,也不是永梦惯常的、带着试探性的轻叩,而是带着一种焦灼的、失去分寸感的拍打!
“川端小姐?!你没事吧?!我听到声音……” 永梦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沙哑、急促,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慌,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听到了我的呕吐?这薄如蝉翼的墙壁,果然什么都藏不住。
我张了张嘴,想让他滚开,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该死的窥探。然而,喉咙被呕吐后的灼痛和痉挛堵住。
门外的拍打停顿了一下,随即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刮擦声,
该死!他居然有我家的备用钥匙?!什么时候?!是上次福祉署事件后他们给他留下的?还是什么?
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这束光已经悄然复制了我囚笼的钥匙?!
恐慌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痛苦。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锁死卫生间的门,但虚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咔嚓。” 门锁转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紧接着,卫生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刺眼的光线从客厅涌入,瞬间将狭小空间里的一切暴露无遗——瘫软在马桶边、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呕吐物残渍的我;
地上溅落的、散发着酸腐酒气的污秽;
还有我那来不及藏起的、左手手腕上那道新鲜的、刺目的红痕,以及下方那些无法忽视的、层层叠叠的旧日疤痕。
宝生永梦就站在门口,逆着客厅的光。他显然刚从某种紧急状态中抽身,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呼吸急促,那件深色的居家服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下方一小片新鲜的、缠绕着渗血纱布的边缘——那是比福祉署事件那晚更新鲜的伤口,那些纱布边缘透出的暗红,与此刻我手腕上的红痕,在污浊的空气中形成了诡异的呼应。
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般精准而锐利,瞬间扫过我的狼狈,最终死死定格在我裸露的左腕上。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黑色眼睛,此刻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剧痛、难以置信的愤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吞噬的……绝望?
时间凝固了。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他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
他向前踏了一步。没有阳光的味道,只有从隔壁带来的、尚未散尽的铁锈与焦糊气息,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消毒水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体。
他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显然腹部的伤依旧在牵扯着他。
他伸出手,没有直接触碰我手腕上那些丑陋的痕迹,而是探向我的额头——那只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指尖冰凉,如同寒冬的枯枝。
就在他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滚烫皮肤的瞬间——
“别碰我!”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碎,带着野兽般的惊恐和抗拒。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腕上的新旧伤痕在这一刻同时发出尖锐的灼痛,仿佛在抗议这可能的“污染”。
永梦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看着我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原始的恐惧和抗拒,看着我对那点冰凉的触碰都如避蛇蝎的反应。
他眼底翻涌的风暴骤然平息,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了然?
一种洞悉了所有黑暗,却无力改变的、沉重的了然。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隔着污秽的地面和冰冷的空气,静静地看着我,像医生审视着一具早已宣告死亡的、却仍在抽搐的标本。他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朽木:
“川端小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污秽,扫过我惨白的脸,最终落回我的左腕,那眼神仿佛在凝视自己身上同样无法愈合的伤口,“……你需要水。”
不是询问,是陈述。
一个冰冷、疲惫、剥离了所有伪善和拯救意图的陈述。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走向厨房。我听见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哗声,听见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墙角,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瓷砖,身体因寒冷和虚脱而微微颤抖。
胃部的痉挛仍未平息,喉咙里残留着胆汁的苦涩。
手腕上那道新的红痕,在冰冷瓷砖的刺激下,正一跳一跳地灼烧着。
而那道目光——他刚才看我的目光——那并非怜悯,也非愤怒,更像是一种……同类的确认?
一种在各自的深渊里,嗅到了彼此腐烂气息的、绝望的确认。
他端着半杯清水回来,依旧保持着距离,将杯子轻轻放在离我一步远的、相对干净的地砖上。透明的玻璃杯,盛着清澈的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着微弱的、冰冷的光。
“喝了。” 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像在发布医嘱。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我的卫生间,离开了我的家。
防盗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比任何一次都轻的“咔哒”声,却像一把沉重的锁,彻底锁死了什么。
我盯着那杯水。清澈,透明,映着天花板上污渍的影子。
像他试图递给我的所有东西——饭团、热茶、誊写的稿纸、谎言……还有此刻这杯水——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洁净,反衬着我所有的污秽不堪。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扑向马桶,这一次,吐出的只有无尽的酸水和绝望的呜咽。手腕上的红痕在呕吐的痉挛中,被指甲无意识地抓破,渗出了几颗细小的、鲜艳的血珠,如同溃烂的月面上,新绽开的、疼痛的星。
深渊的共犯不需要言语的契约。
一道新鲜的血痕,一杯放在污秽边缘的清水,以及墙壁两边各自沉默的、流着血的伤口——这就是我们签署的,最沉默、也最牢固的同盟书。
在溃烂的月光下,无声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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