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立在瓷砖地上，盛着半泓死寂的清水。水面纹丝不动，倒映着天花板上霉变的斑点，像一只浑浊的、窥探的眼。我蜷在冰冷的角落，呕吐后的虚汗黏在脊背上，凝成一层冰壳。左手腕那道抓破的红痕正渗出细小的血珠，沿着皮肤纹路蜿蜒爬行，如同活物，最终滴落在沾染威士忌酒渍的稿纸边缘——那是他誊写又被我撕毁的句子旁。
血珠在纸页上晕开，模糊了“世界是巨大的停尸房”的“巨”字。多么应景。我的世界，此刻就是这间弥漫着酸腐酒气与血腥的卫生间停尸房，而我这具尚能抽搐的尸骸，正被隔壁深渊传来的铁锈味防腐着。
永梦留下的水，我一口未动。那透明的液体太洁净，像他谎言的外衣，衬得我腕上渗出的血珠愈发肮脏刺目。我盯着水面倒影里扭曲的自己——眼下深重的乌青，嘴角干涸的秽物，以及眼中那片连月光都照不透的、浓稠的泥沼。太宰治在《晚年》里写：“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我呢？我活着的理由是什么？是垃圾桶里被茶水泡烂又被阳光（他）复原的稿纸？还是隔壁那堵传来非人嘶吼的墙所证明的——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深的溃烂存在？
胃部的绞痛在空虚中转化为一种持续的、灼热的钝痛。我挣扎着爬起，赤脚踏过冰冷的地砖，避开那杯水，如同避开一个精心布置的净化陷阱。客厅的狼藉在月光下袒露无遗，如同我无法缝合的内心景观。破碎的酒瓶玻璃在墙角闪烁着冷硬的星芒，像撒了一地凝固的泪。
我走向厨房，并非觅食，而是本能地寻找新的“止痛药”——冰箱深处那瓶未开封的廉价烧酒。指尖触碰到冰冷瓶身的瞬间，视线却被水槽边缘一点突兀的纯白攫住。
不是稿纸。
是一张折叠得方正正的、医院用的处方笺，被人用一枚小小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稳稳地压在水槽沿上。创可贴的透明薄膜下，小熊憨态可掬的笑容，在这片狼藉中显得如此荒诞又……刺眼。
心脏猛地一缩。他什么时候放的？是刚才放下水杯，在呕吐物的酸腐气味中，无声地留下了这个？
我扯下创可贴，小熊的笑脸粘在指尖。展开处方笺。上面不是药名，而是几行属于他的、带着点儿科医生特有的、努力工整却依旧透出些微笨拙的字迹：
川端小姐：
冰箱里有白粥（加了点糖），在保鲜盒里。
微波炉热一分钟。
胃痛的时候，试试这个。
—— 宝生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一句多余的关切。只有三个冰冷的事实：白粥，微波炉，一分钟。像一份给机器输入的指令，剥离了所有可能引发抗拒的“情感噪音”。他甚至没有写“请喝我留下的水”。
处方笺的右下角，有一处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深褐色印记。像是不小心沾上的……碘伏？还是……更深的、未干涸的血渍？
指尖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如同捏着一块滚烫的炭。小熊创可贴的胶粘在皮肤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廉价的温柔。我猛地拉开冰箱门。果然，在空荡得能听见回响的冷藏格深处，孤零零地立着一个透明的保鲜盒。里面是熬得粘稠、米粒几乎化开的白粥，表面凝着一层柔润的米油，点缀着几粒细小的盐晶。
那温顺的、毫无攻击性的白色，在此刻却比血更刺眼。它无声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温柔的耳光，抽打着我拒绝那杯清水的“决绝”。他不是在施舍怜悯，他是在用最沉默的方式，在我溃烂的伤口上，放下一粒米。一粒来自阳光世界的、干净的米。
手腕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我拿起保鲜盒，指尖感受到粥体冰凉的触感。走向微波炉，机械地按下按钮。机器嗡鸣启动，橘黄色的光在里面旋转起来，像一个微缩的、温暖的太阳，正在这冰冷的、弥漫着颓败气息的厨房里，笨拙地升起。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在死寂中炸开。
我取出保鲜盒。温热的蒸汽瞬间扑在脸上，带着大米最原始、最朴素的甜香。这香气如此陌生，如此……平凡，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某个锈死的阀门。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庞大、更令人恐慌的……委屈？如同一个在黑暗里独行太久的孩子，突然被塞了一颗糖，反而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端着那盒温热的粥，没有勺子，就那么徒然地站着。蒸汽氤氲了视线。小熊创可贴还粘在手指上，咧着无辜的笑脸。处方笺躺在灶台，像一张来自深渊隔壁的病危通知，又像一张……通往未知黎明的、模糊不清的车票。
伤口里会升起太阳吗？我不知道。但此刻，在这溃烂的月光下，在这散发着酒臭和呕吐物气味的深渊里，一粒被熬煮得柔软温顺的白米，正用它微不足道的、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掌心。像一个沉默的、来自另一个深渊的诘问。
我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同样滚烫的保鲜盒盖上。泪水终于失控地、汹涌地砸落下来，融进温热的粥里，消失无踪。
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但或许……更害怕的，是这样一粒米所代表的、被强行塞进掌心的、滚烫的、无声的“可能”。它比站在阳台边缘更令人眩晕。
微波炉的余温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散尽。厨房重归昏暗。只有我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和小熊创可贴在指尖留下的、滑稽又顽固的触感，证明着那轮“太阳”曾短暂地、笨拙地升起过——在我溃烂的伤口深处，投下一道令人心慌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