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幕

那盒白粥最终冷透了,凝固在保鲜盒的角落,像一团被遗忘的、柔软的石膏。

我没有吃。

胃部的绞痛在温热的蒸汽散去后,变本加厉地啃噬回来,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在腹腔里搅动。饥饿感早已被一种更深沉的、对“接纳”的恐惧所取代。吃掉那粥,意味着什么?承认那粒米的光?承认那束光有资格落在我的腐烂之上?不。我宁愿这疼痛。

小熊创可贴被我粗暴地撕下,扔进了堆满烟蒂的垃圾桶,那点廉价的、印制的笑容瞬间被灰烬掩埋。唯有那张处方笺,鬼使神差地,被我塞进了睡衣口袋,紧贴着皮肤。冰冷的纸张边缘硌着肋骨,像一根隐秘的刺,时刻提醒着隔壁深渊传来的、无声的注视和那粒米带来的、滚烫的耻辱。

日子在一种更深的、近乎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我依旧拉紧窗帘,像裹尸布一样裹住自己和这方寸的黑暗。烟灰缸以更快的速度堆积起扭曲的残骸,空酒罐在墙角悄然增殖,如同阴暗角落滋生的菌落。稿纸依旧空白,但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观看感”所填充——仿佛那双温润的黑色眼睛,穿透了薄薄的墙壁,正凝视着这片空白的战场。我写下的任何字,都将在他目光的“复写”下失去原本的纯粹,成为被污染的标本。

福祉署再没来过。楼道里偶尔响起他归家的脚步声,总是带着一种刻意的、过分的轻盈,像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怪兽(我)。开关门的声音也轻得如同叹息。我们成了最完美的陌生人,被一堵墙隔开,被各自深渊的引力牢牢吸附,却又被那晚卫生间里狼狈的“照面”和那粒冰冷的米,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捆绑得更紧。

直到一个异常寒冷的雨夜。

窗外的雨不是落下,而是被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歇斯底里的呜咽。公寓楼老旧的管道在墙壁里呻吟,像垂死病人的肠鸣。这种天气,连城市惯常的霓虹噪音都被雨幕吞噬,只剩下一种原始的、混沌的轰鸣。

我蜷在窗边的旧椅子里,裹着一条散发着霉味的毛毯,指尖的烟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寒意如同活物,从地板缝隙钻出,顺着脚踝向上爬,浸透骨髓。胃部的钝痛在低温中变得格外清晰。口袋里的处方笺似乎也汲取了这寒意,变得更加冰冷坚硬。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声音穿透了风雨的咆哮和管道的呻吟。

不是来自隔壁的撞击或嘶吼。

而是……哭声。

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像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丝线,却又固执地、一遍遍地从……楼下的方向传来。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不是同情,是一种被侵犯了“深渊领地”的烦躁。

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哭什么哭?父母都死了吗?这该死的哭声像针一样扎进我试图维持的麻木里。

哭声持续着,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某一刻骤然拔高,变成一种充满惊恐的、尖锐的抽泣,随即又被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更令人窒息的、破碎的哽咽。

烦躁升级为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欲的愤怒。这哭声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内心某个同样在无声哭泣、却被我强行掐灭的角落。我猛地掐灭烟蒂,站起身,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走到窗边,用力拉开了一条窗帘缝隙。

昏黄的路灯在狂乱的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楼下公寓入口的狭窄雨檐下,缩着一小团颤抖的阴影。是个小男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浑身湿透,紧紧抱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破旧的兔子玩偶。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冷雨中剧烈地哆嗦着,脸埋在玩偶里,压抑的哭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他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瑟瑟发抖的雏鸟。

就在这时,我看见楼下公寓入口的门被推开了。

是宝生永梦。

他没有打伞,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外套,显然是匆忙跑出来的。昏黄的光线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没有立刻冲向那个孩子,而是停在几步开外,隔着滂沱的雨幕,静静地看了几秒。那眼神,不是儿科医生面对病童时惯有的、带着安抚性质的温柔,而是一种……沉痛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缩小版的、被风雨撕扯的自己,又或是在评估某种更深层的、难以言说的危险。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那种沉痛瞬间被一种近乎强硬的、带着决断力的平静取代。他大步走过去,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蹲下身,用那件还带着体温(或许还有未散尽的铁锈与焦糊气息?)的干燥衣物,将那个湿透的、瑟瑟发抖的小男孩整个包裹起来,动作果断而轻柔。

“没事了。” 他的声音穿透雨声,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温和腼腆,“告诉哥哥,怎么了?”

小男孩抬起哭得通红、布满惊恐的小脸,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什么。风声太大,我听不清。只看见永梦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风雨交加的街道,带着一种猎豹般的警觉。

他一把抱起裹在他外套里的孩子,没有回自己公寓,而是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自行车。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安置在后座,自己则迅速坐了上去,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雨幕中撕开一道短暂的光痕,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和雨水吞没。

他消失在风雨里,连同那个哭泣的孩子。

我站在冰冷的窗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寒风冻僵了半边身体。刚才那一幕,像一帧帧被雨水浸泡过的胶片,在我脑中反复放映。他脱下外套裹住孩子时,手臂伸展的幅度拉扯了衣物,我清晰地看到,他左侧腰腹的位置,白色T恤下,缠绕的白色纱布边缘再次洇出了一小片新鲜的、刺目的暗红。

那抹暗红,比楼下孩子惊恐的眼泪,更猛烈地灼伤了我的眼睛。

他带着伤。在深夜的暴风雨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哭泣的孩子。

为什么?一个在CR与发出非人嘶吼的怪物搏斗、带着隐秘伤口归来的男人,一个被我视作“深渊共犯”的男人,为什么还要把所剩无几的体温和力气,分给另一个在风雨中哭泣的、弱小的深渊?

太宰治说:“所谓‘人’,不过是在绝望的底色上,涂抹一层名为‘希望’的劣质油彩。” 那刚才的他,是绝望的底色,还是那层劣质的油彩?抑或是……在绝望的底色上,那抹油彩本身,就是他用血画上去的?

我缓缓拉上窗帘,将风雨和那消失的红色尾灯彻底隔绝。黑暗重新拥抱了我,比之前更冷,更沉。我坐回椅子,重新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指尖明灭,像黑暗中唯一的心跳。

口袋里的处方笺,那冰冷的纸张边缘,似乎不再那么硌人了。它仿佛被楼下那孩子湿透的体温、被永梦外套上残留的暖意、被他腰腹间新渗出的血……共同捂热了。

伤口上会升起太阳吗?

这个问题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奢望。

但就在刚才,在无边的雨夜和深渊的缝隙里,我似乎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不是太阳,而是一簇在狂风暴雨中,固执燃烧着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炭火。

它灼热,滚烫,用自身作为燃料,试图去烘干另一片湿冷的绝望。哪怕那燃烧,会撕裂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

我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这一次,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震颤,从灵魂深处扩散开来,如同平静的冰面下,第一道无声的裂痕正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蔓延。

那粒被拒绝的白米,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释放它无声的、灼人的温度。它烫穿了更深层的冻土。

【假面骑士exaid】伤口上会升起太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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