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想出去走走吗?
爱丽丝倏地转过头来,蓝眼睛一下被这话语点亮。举首戴目,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迫切期盼,舌尖湿漉漉的若隐若现,就差一根疯狂甩动的大尾巴。
迪诺失笑,朝她颔首算是正式达成了约定。
他找来轮椅,于是爱丽丝立即挺直腰背准备迎接短暂的自由。他忍不住又笑,没想到真的是小狗,小狗的心思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男人小心避开伤处,托住爱丽丝的后背和膝弯,尽可能轻地移动她,可怀抱里的人还是发出声痛苦的呜咽,五官一下子皱到一起。
“弄痛你了?”迪诺停下动作,手上不敢再动。“胸口的伤太容易被牵动了,看起来要出去还是有点勉强了。”
“啊,不是的,”没想到伸手攥住他衣服,“我不痛,带我出去吧……”
竟还破天荒着急了。
迪诺嗔笑,无奈地摇摇头,“那你这伤万一好不了可怎么办?”
话虽这么说着,他也没法狠下心夺走许诺她的自由。
他向她提前致歉,手臂重新伸过去。
爱丽丝没有再呼痛,甚至连气吸都收敛了干净,她终于被安置进轮椅里,鼻尖又冒出一层薄汗,被迪诺的指腹轻轻蹭开。
今晚的云层似有些厚重,混沌地堆叠在半空中,掩藏了星星,模糊了月亮。
爱丽丝却不受影响。
她仰着脑袋张望,每一眼都望得很深,仿佛夜空里的每一点微光都是值得她珍藏的珍宝。
她深呼吸着,努力捕捉着每一丝微风掠过的轨迹,草木的气息是滋养她的肥料,偶尔萦绕在周身的昆虫也会使她雀跃。迪诺见她实在喜欢,拢来一只长得像蟋蟀的给她,可或许是手上的伤口还是太疼,“蟋蟀”一不小心从手指间逃开了去,一眨眼的功夫。
她不恼,也没有沮丧,朝着小虫离去的方向还是笑。
迪诺被她的明媚和自得感染,呼出口气,昏沉的头脑终于明快些许。
他推着爱丽丝继续往其他地方“探险”,为避免颠簸没有往石头路上去,便带她到了一片玫瑰园,红色花海蔓延缱绻。
爱丽丝心驰神往,问,加百罗涅里为什么要建花园?
迪诺推着她进去,园子是加百罗涅九代目生前布置的,每一株玫瑰都曾得到过他的浇灌,他妻子最喜欢红玫瑰。
女人惊叹,不禁伸手去抚摸娇嫩的花蕊。“好浪漫哦。”她喃喃,听起来甜蜜又羡慕,脸上却浮现出悲伤神色。
迪诺没来得及琢磨这零星的违和,他从善如流:“喜欢的话摘一些给你。”
爱丽丝没能马上回应他。
她好像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情绪,兴许就是悲伤,正恶狠狠地掐紧她的脖颈。她明亮的眼睛蓄起泪,倒映着孱弱的月光,一瞬不瞬地照着玫瑰。呼吸变得又轻又浅,却很急促,带着神经质的颤抖,但不明显。
“……爱丽丝?”迪诺莫名,爱丽丝的痛苦也在强烈地影响他,他呼唤她的名字,试图挥散乌压压的阴郁。
闻声,她仰起头对上男人的视线,湿濡的眼角慢慢蒸干。
“哦,不好意思……”她像终于缓过神,抬手蹭过眼睑。她轻声对迪诺解释,“今天是我成为首领小狗的日子。”
阿尔伯特每年都会在爱丽丝加入家族的日子送她玫瑰。从她四岁开始,从未有过中断。
可今年她因为那场“谋杀未遂”的意外不得不滞留在加百罗涅,也因此错过了阿尔伯特的花。
所以她才这样悲伤。
短暂地沉默了会儿,男人突然举步独自往前方走了起来。他一路走到园子中心的台阶上,那有一片单独圈成的花圃。他在那片花圃前俯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收走最挺拔的一株。
“那今年换我来送你吧。”迪诺托着那朵花重新回到她身边,带着清晰可见、刻意为之的笑意,讨好似地把玫瑰往爱丽丝跟前送了送,“给。”
爱丽丝微微愣怔了会儿,终于也笑了,她感激地道谢,得体妥帖,可随后接着的却是拒绝,“不用,这样做玫瑰花太可怜了。”眉眼柔软地舒展开来,她道,“不行的。”
迪诺觉得她又重新变得遥远而虚假。
“怎么?小狗就不能拥有自己的花吗?”他开起关于小狗的玩笑。
爱丽丝会意,愉悦地答道:“要是把花给小狗,花就只能被衔在嘴里。”
“没事呀,那或许可以叫小狗小心一些?”
她却摇头。
尖利的犬齿会割碎花茎流出津液,混合着动物的唾液滴去泥土地,爪子无所顾忌地碾过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脏脚印,花瓣震散开一片片掉下去,花会死在小狗嘴里。
“小狗没法小心。”她看起来无奈又悲伤,“它生来没有用来接受玫瑰的柔软手指,只有獠牙,那是它赖以生存的唯一武器。”
“可是你期盼接受阿尔伯特的花。”
迪诺的话再次给两人的对话按下暂停键。
爱丽丝垂眸思忖着。这是她第一次思考该如何将那些模糊的情感和概念用言语组织给第二个人听。
“加百罗涅首领先生。”她想了很久,再开口时显得有些犹豫,“您……养过小狗吗?”
小时候是养过的。
金色被毛、卷长耳朵的可卡犬。
“您知不知道,会有这样一类小狗——”
平时谨小慎微到了偏执的地步,绝对不会损坏任何东西,连寻回时叼在口腔的东西都会小心控制力道,但唯独除了主人给予自己的玩具。
它们会刺透、咬穿、撕扯,玩具到了它们嘴里不消分钟就会变得破败不堪,野兽的本能被毫无保留地宣泄,一缕缕湿濡成团的棉絮是它们最后的归宿。
它们会那样做,是因为知道这是主人赋予自己唯一的权力。
只有主人给予的玩具才被允许这样对待。
“可是您的玫瑰不是。”她这样道,话语的尾音沉重得像是被浸泡在盐水里一样,“您也不是。”
[15]
再无声响。两人无言地离开了加百罗涅的玫瑰园。
晚风愈发凛冽。
没一会儿,爱丽丝痛苦地把眉头皱到一起,神情凝重地半眯起眼睛,鼻翼翕动,唇齿微张。
迪诺不解她这是什么意思,正想发问,没想到响亮一声“阿嚏——”,爱丽丝被这下喷嚏痛得龇牙咧嘴,痛过后又愣起来发了懵。
“……哈哈哈哈!”迪诺被这情景逗得不行,他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给吸溜着鼻子的小动物擤鼻涕。
她穿得太少,只披了一件针织外套,还是负责照料她的小护士换季忘记带走,临时借来用的,到底抵挡不住阵阵寒意。
他问:“那我们回去吧?”
可多少也猜到她八成是不愿意的。
果不其然,爱丽丝期期艾艾,不肯说好。但手脚确实已被晚风吹得冰凉,伤口的刺痛也越发清晰强烈,她也说不出不好,自知理亏。
男人几不可闻地又笑,对上她试探着递过来的视线,他们就这样不明所以地相互凝望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就加一条毛毯吧。”
肩上忽地多了一层温暖的绒毛触感,又变戏法似地被塞了个暖手匣,匣子里闪动着暖橙色的焰光,是他的火焰。
爱丽丝失笑,似乎是第一次被“陌生人”这样温柔以待。
那温度一瞬便包裹住她,让一直戒备着与寒冷对抗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可头脑的第一反应却是想,这个人是出于什么为她做这些?
尤其迪诺的笑容和他的火焰是同样的颜色,爱丽丝并不十分喜欢。
她与男人的眼眸又不经意触到一起,迪诺·加百罗涅的眼里总带着若有似无的深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爱丽丝嘴唇微动,长久的对视总是能把气氛往旖旎的方向拉去,她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顺势营造一些暧昧——可眼眶忽然烫起来,骤然像被是被那橙色的火焰灼烧了眼珠。
修裁好的、原本预备要说的话一时都忘了,神经分了心,擅自奔去感知那毛毯和火焰的温度,一切知觉都被用去处理寒意从身体连根拔除的那触觉了,以至于完全错过了时机。
“哈……”无奈,她只好柔声道,“加百罗涅首领先生,你还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呢。”
奇妙?
首领先生拧住眉,就着话头问,所以哪里奇妙呢?
爱丽丝思考着:“比如……愿意陪着我玩扮演小狗的游戏。”
爱丽丝缩在厚厚的绒毯里只舍得露出来一点点脑袋,许是被温暖笼罩头脑放缓了运转,人慢慢发起倦,她知道自己即将开始胡言乱语,可她无法控制。
她好像无意识地说了句什么。
接着她听到迪诺柔声回答自己,“这再正常不过了啊,尤其对方是家族成员的话。”
他在说什么?
女人艰难地回放了记忆,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是感叹加百罗涅的这位首领对人怎么总是那样温柔。
是啊,他为什么总那样温柔?
怎么会真的不舍得做任何一件伤害家族成员的事情?
怎么连对待她一个陌生人都要关怀备至?
明明是黑|手|党的首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首领……
“家族成员也不能轻易交付真心的。”
爱丽丝知道自己不该和他谈这些的。这些都是自作聪明,加百罗涅要怎样为人处世根本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可愚蠢的话语还是一句接着一句冒出来:“家族成员也不一定都是好人。”
最近读的书里就有无恶不作的恶棍父亲,还有想杀死父亲的孩子,这些都是存在的。
人性不值得被相信。
“那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吧。我的手下都是好人。”
迪诺的声音又轻又远,恍若下一秒就会飘进空气。
真羡慕呢。爱丽丝想,或许也这样说出了口。
眼皮越来越重,力气在一点一点被抽离,好想立刻闭上眼睛。
“那你呢?”男人突然问,“你又为什么会对阿尔伯特这么死心塌地呢?”
嗒——
某处扳机忽然被扣动。
后背攀上凉意,冷风从毛毯与脖颈的间隙间挤占穿过。
爱丽丝瞬间清醒了。
脑海里浮现出尘封已久的画面,要不是迪诺·加百罗涅问起,她几乎已经忘记这段过去。
她盯住迪诺,停顿了一会儿。
“嗯……没什么特别的。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被杀死了,是首领收留了我,成为了我的归宿。”
确实是黑|手|党家族中十分常见的故事。
迪诺点头,轻易接受了她的解释。
他笑:“有爱丽丝这样忠诚的手下,阿尔伯特真是幸福呢。”
“不,加百罗涅有您这样的首领,才真是幸福。”
恍然间,爱丽丝的目光仿佛变得冰凉锐利,刀似地扎向男人,叫人无处遁形。
加百罗涅莫名颤了下,一时间竟想避开这注视。
可当他再次看向她时,那张白得有些透明的脸上仍旧是熟悉的微笑,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好像一切都只是男人的幻觉。
“你指什么?”
“暗杀首领——这不是你的意思吧?”
迪诺微愣。
“不是我。”他皱眉,替她手里的匣子重新补了火,滴水不漏地回应了她的问题:“我也坚信不是家族里有谁故意设计。那天的事还在调查,给我们一点时间。”
爱丽丝没有评价,也不再微笑,困倦席卷而来,累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女人偏头望向加百罗涅手里的玫瑰,这位温柔的首领为她摘下却不属于她。
也不要紧。她有她的使命,她对首领忠诚永远不灭。
本来,最初最初,她就是不期望拥有花的。
可迪诺察觉到她的视线。悄无声息的凝视,仿佛窥探到了一些来不及收拾的情绪。
他在女人肩膀轻轻按了按,反常地停留了过于长久的时间,待到爱丽丝不解地和他又对视,却是伸手,他把那支娇艳欲滴的送进了她手里。
“是你的玫瑰。”眼前的意大利男人竟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没关系的,它可以任你处置。”
怎会如此阴险又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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