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钧天君怀的是龙胎啊!

杨逸飞在抚琴,奏的是天机内长歌门门主所创之曲,曲中隐含的悲愤怅惘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偏生一曲终了,杨逸飞还要幽幽地叹口气,也不再恭恭敬敬地称殿下了,左一句“阿倓确实到了慕少艾的年纪,邠王泉下有知应感欣慰”,右一句“阿倓命师姐教导郡主,我原揣测你意在免除后顾之忧,未料到是先见之明”。

李倓没有半点不耐,他坐在窗边安静地听难得抛却君子风度的好友絮絮叨叨着心下的隐忧,只觉得熨帖。

在亲近的人眼里,他好像从来不曾真正长大。姐姐临终前托了李复,师父临终前托了池清川,其实他们未必不清楚自己的本事,归根结底,不过关心则乱四字,逸飞亦是如此。

“此次护送九龄公及弟子进京的是师兄,逸之亦在其列,阿倓安排他们做个客卿吧。”

短短一句话扯回了李倓飘远的神思,建宁王殿下眉尾挑得高高的,打趣道:“逸之就罢了,你是允了非池什么条件?一个小小的客卿之位也配让幻魔心屈尊?”

杨逸飞绣着繁复纹路的青衫在烛火下流光溢彩,同案上摆着的琴相得益彰,而长歌门门主清凌凌一双眼里全是与之相反的肃然:“门内弟子要入官场,我迟早要回江南,建宁铁卫的归宿在军中,和政郡主和广平王一母同胞,届时你岂非孤立无援?有师兄和逸之守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被这般再三暗示,李倓哪里还能不明白好友的意图?他分明是准备把天道轩交到自己手里!看到建宁王殿下神色剧变,杨逸飞心满意足地拨弄几下琴弦,轻快的节奏和先前的苦大仇深截然不同:“请殿下多多费心。”

李倓按了按眉心,欲劝他收回成命的说辞备了一套又一套,最终还是败在了好友近乎于恳求的眼神里。他自嘲道:“息颜已经定了常驻京城,如今再搭上一个非池,幸好你无意留下,否则太白先生非要寻我理论不可。”

见他没再推拒,杨逸飞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太白先生确实要寻你,等此间事了,先生少不得要入京谋个官职,还望承天陛下高抬贵手,让先生有机会一偿宿愿。”

李倓好气又好笑:“能这么心无芥蒂地唤我,看来王兄在你眼里多了几分可取之处,往后莫要让我再听那首曲子了!”

杨逸飞斜他一眼,故意拿腔拿调道“若无殿下英雄气短为情所困,这首曲子哪能面世?可怜吾等遇人不淑,竟连首曲子都不许弹了,当真称得上是错付真心空余恨,明珠暗投沧海深。”

李倓无语:“诗不错,不如我吩咐人来为你铺纸研墨?”

杨逸飞笑得含蓄:“夜深了,倒是不必兴师动众的,殿下自己来吧。”

“要我伺候你写诗来骂我?你想得美!”李倓起身理着袖子,“既然夜深,我就先回去了。”

杨逸飞老神在在地端坐着,等李倓打开房门后才道:“阿倓都将今晚舍了我了,就在此住下吧,正好师姐搬去了永福坊,我已用音域隔绝客院,放心,直到明日辰时前,广平王都打扰不了这里,你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李倓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真是思虑周全,息颜居然也愿意配合。也罢,便遂了你的意吧。”

对于李倓的误会,杨逸飞没有辩解。晚风摇落枝头杏花,送来略带红晕的白色花瓣,杨逸飞拈起一片随意夹进书页里,长叹道:“情之一字啊。”

永福坊中,凤息颜在庭院内斟了一杯酒。杯是李嫣翻箱倒柜不知在哪里挖出来的杯,说这千峰翠色如玉类冰,最衬她一身清幽素雅。酒是韦氏私藏的烈酒,不是太子妃该饮的,却是韦四娘钟爱的。

散发着馥郁芳香的琥珀酒液倒映着天上朗月疏星,也引得杏花忍不住来偷尝。她怔怔望着酒中花月相逢,放下了杯盏,摇摇头勾起嘴角道:“庸人自扰。”

李嫣提心吊胆了一整晚几乎没怎么睡,次日见到与往常别无二致甚至更加容光焕发的凤息颜时,内心可以用麻木来形容。她今天一定要从大兄那里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大兄最好识趣些,否则她真的会不遗余力地给他添堵!

抱着讨债的心思,和政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建宁王府的正厅,下一刻她就后悔了。李俶坐在上首,貌似寻常地打了个招呼,但身上的怨念、烦躁、疲惫都快溢出来了。侧方的杨逸飞倒是笑容可掬,仿佛根本没察觉广平王的坏心情。

李嫣陡然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等凤息颜出现后,这样的微妙就更明显了。杨逸飞和凤息颜彼此对视一眼,借着作揖的间隙掩去得逞的快意,如平日般有礼有节地静候着此间主人。李嫣意识到了什么,不敢触兄长的霉头,敛声屏气立在原地,垂眸绞着帕子打发时间。

李倓来得有些迟,他今日没有着那身劲装,反倒是宽袍大袖的,及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很有魏晋名士的风流。李俶有那么一瞬间的入迷,随即就意识到弟弟恐怕是打理不好发饰,散发劲装的又不相配,故而才选择了这身打扮。

他立刻走上去捧起李倓的手,蹙起眉头自责道:“是我不好,我夜里入眠后总梦到你还在吐蕃,晨起之际你不在还以为噩梦成真,方才将将回神,不想竟累得倓儿为这些衣裳琐事忧心。”

这人是不是不记得他已经遣弟子送过早膳了?哪里像神志恍惚的样子?这唱念做打的,无非就是告逸飞布下音域的状。李倓伸手捏住兄长喋喋不休的嘴:“点到即止,形势比人强呢,你还想接着独守空房不成?”

李俶的双眸蒙上一层雾,抓着弟弟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李倓最难招架他这副模样,屈指蹭过他眼底的青黑,心里有了主意:“九龄公亲至,我与王兄该去城门口相迎,只是我这模样不成体统,逸飞、息颜稍待,我去换身衣衫,三娘,别杵在那里了,过来帮我绾发!”

他止住兄长的自告奋勇,指尖狎昵地划过对方掌心,轻声道:“哥哥可以去房门口等。”

李俶被这一下勾得魂都飘了,痴痴守在院里,望眼欲穿地盯着房门,活像个盼妻子平安生产的丈夫。一刻钟后,李嫣红着脸自屋内逃出,他正想抓妹妹问个清楚,就见李倓白衣青衫缓步靠近。杨门主的描述太精准了,倓儿就是随江南烟雨而来的画中仙,李俶想,仙君今愿因我驻足人间,当真是我九世修来的福分。

前厅,捂着脸不看路的和政险些和凤息颜撞了个正着。后者扶住莽撞的学生,朝里头张望了一下:“殿下呢?”

“那个发冠太复杂了,三兄嫌我笨,赶我走呢!大兄还站在他那边,太不讲理了!我暂时不想看到他们!杨门主、老师,我们去马车里吧!”李嫣胡乱扯着理由,力求给二位兄长争取更多单独相处的时间。如果天机没有出现,她过两年就要议亲了,该懂的母亲都派女官教过。三兄那一袭衣装,她看了都小鹿乱撞,何况正和三兄浓情蜜意的大兄?她不信他们不会发生点什么!

既然是和政郡主的提议,师姐弟俩自然客随主便。在城门口下了马车,杨逸飞才有机会打量李倓的穿着,他扫过兄弟俩分鲜艳的唇色,了然的同时心口一窒,不冷不热道:“殿下不是一贯瞧不起满心情爱之徒?现今竟也愿为悦己者容了?”

李俶反驳道:“无论倓儿是因何穿上这身长歌袍服,想来九龄公都会老怀大慰,杨门主以为呢?”

兄长和知己的争锋相对让李倓头大,远远看到长歌门车队的影子时简直如蒙大赦,飞身上马道:“逸飞、王兄,九龄公已至!”

张九龄望着并辔而来的兄弟二人,对车驾处的韩非池语重心长道:“广平建宁果真如天机所说那般情谊甚笃,你在京中要积口德,莫枉做了那等离间兄弟的恶人。”

韩非池不以为意道:“圣人和让皇帝也情谊甚笃。”

“狂悖!”张九龄被气得不行,正打算好好与韩非池理论,忽闻一声清越钟鸣自天际而来,不由笑叹:“老朽误了时辰,要辛苦三位殿下幕天席地聆听天音了。”

李倓翻身下马,轻巧落地:“虽无茂林修竹、清流映带,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亦不失为一件雅事,九龄公何必介怀呢?”

李俶在后头凝视着意气风发的弟弟,目光里全是骄傲和欣然,还隐藏着独占珍宝的窃喜。

看到李倓与自己穿着形制相似的衣衫,周围的长歌弟子们本就激动得难以言表,闻言眼神更加炽热了几分。张九龄也是朗声大笑:“殿下豁达!”

【叮——】

【凌凌捌扶着胀痛的额头,一脚深一脚浅,刚刚艰难地迈入紫宸殿的大门,就被里头的情形吓呆了——万花“活人不医”裴元、北天药宗轩岐长老秦素问,长歌门主杨逸飞、五毒教主曲云和与她形影不离的德夯,更有数名尚药奉御在他们身后毕恭毕敬地排成一排,还算空旷的紫宸殿被填得满满当当。

承天陛下整个身子倚在阁主胸前,瞧上去有气无力的,正由裴元诊着脉。

她鬼鬼祟祟地磨蹭到叶未晓身侧,刚欲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这位队长死死捂住了嘴。裴元收回搭在李倓腕上的手,紧皱着眉和其余几位低声讨论了起来。

李俶心疼地帮李倓按压着头部的穴位,想让他好受些,焦急地催促道:“倓儿到底是怎么了?几位还没有头绪吗?”

和承天陛下交情不浅的长歌门门主被众人推了出来,杨逸飞的神色是肉眼可见的纠结,最后索性一咬牙躬身道:“启禀圣人,承天陛下他……身怀有孕!”】

农户掏了掏耳朵:“啥子诶?咱这位承天陛下是个女娃儿?”

“咋可能嘛!”他婆娘拍了他一下,“咱们家地里菜长得好都有不少人盯梢,那皇宫里那么多双眼睛,一个女娃娃当男娃娃养到这么大没人发现,河对岸那憨子都不会信!”

农户纳闷:“那是个男娃儿,咋还怀上孕了?”

孙思邈捋着胡须:“传闻这世间有人生来阴阳同体,莫非建宁王便是这般人?”

李嫣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车上栽下来,好在凤息颜撑了一把,才不至于狼狈地摔在地上。她死死抓住自家老师的手,恍若溺水之人抓住能救命的浮木,嗓音尖利到刺耳:“我三兄……怀孕?!”

长歌弟子们被这声质问惊得如梦方醒,紧接着就是如遭雷击,贺闲剑都抽出来了,周遭冷得能冻死人:“是谁!”

其余弟子们同样剑拔弩张,恨不得揪出罪魁祸首来一套正律和鸣。隐身在暗处的小野猪疑心这些人全是疯子,最关键的难道不是建宁王殿下身为男儿怎么会有孕吗?

李倓要是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估计恨不得把这句话摔到李俶脸上去,谁叫这位好兄长此刻正小心翼翼地一手护着他的腰背,另一手搭在他小腹上,脸上带着种诡异的复杂。李倓重重拍开兄长的手,咬牙道:“我是男是女你不清楚?”

李俶满脸无辜:“上古圣君皆为有感而孕,或许倓儿怀的这位更特别一些。”

张九龄见这位小殿下很有恼羞成怒的迹象,宽慰道:“殿下莫吃心,依老朽拙见,这天机虽言语戏谑狂放,但始终不遗余力地渲染二位殿下棠棣之情,何况有孕之言出自逸飞之口,此番应是另有玄机,诸位也不要草木皆兵了。”

李倓向来敬重九龄公,那股尴尬在老先生的劝导中逐渐消减,拾起了调侃好友的心情:“若确实有上古圣君托生在我腹内,逸飞定能再赚一笔从龙之功。”

杨逸飞气笑了:“那某先提前谢过殿下慷慨了!”

李倓呲牙道:“不客气。”

【奉御们热泪盈眶,只觉得妾身从此分明,争先恐后地解释着“月前承天陛下便格外嗜睡”“食欲不振,喜酸厌腥”“常感四肢乏力,伴有反胃、呕吐”“脉如走珠”等等,天可怜见,他们真的不是庸医!

一群年纪不小的老头们七嘴八舌的,没一个解释到点子上,李俶一个冷眼飞过去,奉御们顿时噤若寒蝉。皇帝陛下用衣袖轻柔地拭去弟弟额前的冷汗,殷切地转向几位江湖医者道:“倓儿是因为有孕才这么痛苦?有法子去了它吗?”

“绝对不行啊阁主!”凌凌捌大惊失色,连滚带爬扑上前拜伏在地,“奉节郡王继位的话大唐就完了!”

有那么一瞬间,殿内寂静得连心跳都清晰可闻,李俶轻笑一声,凌凌捌额头牢牢贴着地面,膝盖硌得生疼,却不敢动弹半分,正在此时,有凌雪阁暗探现身道:“阁主,弘义君有事禀报。”

“真是巧了,把他带来吧。”李俶挥手让奉御们退下,没施舍给凌凌捌半分注意,执着地要裴元他们给个答案。

“凌雪阁的,先起来,”李倓终于积攒了些说话的力气,“几位确定是孩子?不是别的?”

凌凌捌无声而迅速地退回原位,上看下看就是不敢对上叶未晓投过来的眼神。

曲云肯定道:“我和德夯皆不曾感受到蛊的气息,反倒是有一股格外活跃的生机盘旋着。”

秦素问点点头:“照理来说,这生机足以修复承天陛下先前一战中留下的经脉暗伤,若导引得当,有极大可能祛除圣人体内余毒,重拾武功。”

裴元接话道:“怪异的是,这股生机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桎梏,只能在承天陛下经脉中流转,却无法被吸收。承天陛下全身经脉本就是玉芝汁液勉强续上,眼下被反复冲刷,自然不免受些苦头。然这生机也并非全无好处,毕竟陛下没有机会好好温养便奔赴边关对阵吐蕃,按照常理,以承天陛下彼时的身体状况,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回到京中!”

“什么意思?”杨逸飞震惊不已,吐蕃寇边时他在后方调度,无法跟在李倓身侧,对此根本不知情,“你信誓旦旦承诺我的沉疴尽去,原又是在骗我!”

“抱歉,逸飞,事急从权。而且这谋划若当真能成,我与皇兄的确得以沉疴尽去,不算骗你,就是没料到会多出个孩子来,”李倓笑着,浅色的眼眸里烧起簇簇的火,“生机无用,他居然说对了,是天不让我活。”

“天不让你活,我让你活呀!答应过的事,我不会出尔反尔的,”弘义君蹦蹦跳跳地走到近前,笑容灿烂地跟凌凌捌打了个招呼,“哟,你在这儿啊,挺好,省得再跑一趟去找你了,做好准备,有用的上你的时候呢!”】

“什么叫天不让倓儿活?”李俶双眼充血,顾不得诸多外人在场,死死抓住弟弟的手,“倓儿的伤势不是有所好转了吗?是那个孩子的缘故?”

“重拾武功?”李倓凤眸微眯,“那毒性剧烈至此,连你武功都废了?!我说怎么天机里你脸色比那个我好不到哪里去,那个叛徒你到底抓到没有!”

“瞒着那个我损伤己身,这就是倓儿的谋划?”李俶压抑不住地怒气上涌,眼眶发热,“你拉着我约法三章,言辞凿凿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轮到自己就全忘了?宫变一次,眼下一次,你要是因我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李倓冷笑:“屡次拿大唐百姓江山天下来教训我,结果听到奉节郡王继位的后果依旧无动于衷,一心要去了这个孩子,不惜赌上社稷安危也要保臣弟无事,臣弟在此多谢陛下爱重。”

两个人各吵各的,还吵得有来有往,和政听到一半就拉着凤息颜开始逐一完善继任者培养计划,她算是看透了,掺和大兄和三兄的事,除了一肚子气什么都得不到。显然杨逸飞没悟到这一点,长歌门门主绝望地闭了闭眼,想上前打断的动作被张九龄拦住,老先生乐呵呵地看着兄弟俩拌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逸飞切莫作了那杞人。”

“我怕是不能如九龄公般豁达。”杨逸飞自嘲,到底是按捺住了。

贺闲默默观察了李俶半晌,见这位广平王对殿下的维护和在意全然不似作伪,沉吟片刻,他轻弹剑身,细微的嗡鸣以一种特殊的韵律向周围扩散开去。韩非池耳尖微动,很快捕捉到了凌雪阁的行迹,他把玩着洞箫道:“鱼龙潜跃,不过尺水。介鳞翻覆,不起风波。”

贺闲收起了剑。

隐匿着的小野猪忽而觉得颈后一凉,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有闲情感慨:虽然不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不愧是太白先生的弟子,出口成章!文采斐然!

【“哦?她能救倓儿?”李俶乌黑的眼珠子越发暗沉,暴虐的情绪翻涌滚动,剔骨刀似的从凌凌捌面上割过。

弘义君干笑两声,替瑟瑟发抖的小野猪挡住了阁主想把她做成猪肉脯的视线,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她的用处不在这儿!要让承天陛下好受些这事简单,圣人您下个口谕封陛下腹中没出生的孩子为太子,一切迎刃而解。”

李俶病急乱投医,来不及验证这古怪的方法,封太子之言脱口而出,话音刚落,李倓遭受的痛苦便如潮水般褪去,面容平静了下来。

殿内一屋子人,除成竹在胸的弘义君和劫后余生的李倓外,皆是惊疑不定。秦素问、裴元再次上前切脉,曲云和杨逸飞也施展各自的手段,确认李倓暂且安稳了下来,于是三位医者识趣地告辞。

弘义君顶着长歌门门主及当今圣人的死亡凝视,贴心地补充道:“这道口谕能管用大半年,承天陛下腹中胎儿不同凡响得很,两月后即分娩,届时陛下记得把正式封太子的流程走了,那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李俶捋好弟弟凌乱的发丝,语气平和道:“倓儿总瞒着我做些要命的事,我真该把你锁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李倓气都没喘匀,嘴上依旧不肯饶人道:“彼此彼此。”

唯一关心正事的长歌门门主:……

杨逸飞撇开了头,心情不甚明朗。弘义君很理解这种被恋爱脑祸害的糟心,感同身受地拍拍他的肩。杨逸飞不想领这份情,咄咄逼人道:“承天陛下这番情状,圣人心急如焚,吾等魂不附体,弘义君似乎并不意外?听闻君孤身前往吐蕃探查情报,与大军一道回程时身边却多出两位神算来……”

未尽之语引人遐思,李俶的目光转了过来:“卿可愿为朕解惑?”

弘义君打了个寒战,开始发挥自己最高的文化水平组织语言道:“大唐在安史二贼后就剩个苟延残喘的命,承天陛下关乎大唐中兴,故而天发杀机,不许他活。第一次死劫在至德二载,张庶人和李辅国怂恿先帝赐死承天陛下,圣人出动凌雪阁把人救了,承天陛下明面上假死,保住了命,此举阴差阳错替承天陛下挡了劫数,这一劫与圣人自身的劫数交叠,双劫并发,圣人被乌夜啼下毒昏迷两年,承天陛下顶替您的身份对外行走,杀机偃旗息鼓。您解完毒落得个武功尽失、廿载寿元的下场,恰好合了天数。”

“第二次死劫在广德元年,承天陛下焚血截脉,未能温养便远赴边关,玉芝汁液续得了命避不了劫。战场瞬息万变,意外最是难防,幸亏得两位术师相助,将龙脉之力引入承天陛下丹田,既能暂时遮蔽天道窥探,也能借龙脉生机蕴养经脉。承天陛下大败吐蕃,提振国运反哺被月泉淮污染龙脉,一石三鸟。”

“下一次死劫本该在大历三年,结果刚班师回朝,您就给承天陛下上了尊号,甚至弄出个同样身系国运的孩子来,这对天道来说跟挑衅没有两样了。生产是道鬼门关,承天陛下男子之身孕育子嗣更是险上加险,加之天道从中作梗,一尸两命情理之中。圣人您金口玉言定了胎儿为太子,天道拿您这命定帝星没办法,这劫勉强是渡过去了。”】

弘义君交代得清清楚楚,百姓们不懂什么龙脉什么渡劫,但他们懂天要杀人!要杀那个为他们抵御吐蕃的承天陛下!当即就有人破口大骂:“直娘贼!贼老天!承天陛下多好的人!天要杀他,不就是不想我们这群平头百姓有好日子过?”

“吐蕃要是杀进来,别说好日子,命都不一定留得住!贼老天这是要咱们都死啊!”另有人哭嚎,“我阿公说了,那些蛮夷把咱汉人当畜生,他们抓人折磨,折磨完了就吃掉,尸骨随便乱扔,死都不得安宁,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有在纯阳的香客连忙拉住小道士的手臂,恳求道:“道长,您去求求吕仙人,要他改了那天命,承天陛下不能有事!我邻居的阿姐就死在吐蕃手上,他九死一生逃出来,说那些蛮夷把他阿姐活生生剥皮做鼓啊!”

“天道?”韩非池战意勃发,“意图杀我明君、覆我社稷、欺我百姓,不仁不慈的东西,算什么天道!若天道要哀鸿遍野,那吾等必逆天而行!”

长歌门弟子们一双眼睛坚如磐石,喝道:“逆天而行!”

张九龄点点头道:“门中子弟习孔孟之道,秉救世之念,怀赤子之心,逸飞,你将长歌门打理得很好。”

“先生谬赞,”杨逸飞双眉紧蹙,“长歌弟子自当有此胆魄,然逆天之志说来轻巧,实则难于蜀道。”

张九龄见他当真心忧不已,不禁笑道:“常言道当局者迷,果然不假,天机将此间纠葛现于世人眼前,这不正是破局的关键吗?”

杨逸飞恍然,拱手道:“逸飞受教。”

凤息颜转述完张九龄的话,李嫣如释重负道:“九龄公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不过恐怕暂时惊不醒大兄。”

正如她所说,李俶无心留意长歌弟子们的情绪,更全然听不见张九龄和杨逸飞的谈话,天发杀机四个字震得他脑中轰然作响,一股巨大的荒谬如浪潮般将广平王的理智全然淹没,因为倓儿牵扯国运,所以天道不许倓儿活?何其可笑!

他唇角勾起,眼里一片冰寒,像是被触动了禁忌的恶鬼,随时可能择人而噬:“来人,贴出告示,凡能提供东海尹家先天宗及萧问之相关线索者,重重有赏!”

“好生留着你的赏吧,天道、命数、龙脉、国运皆系于我一身,那些术师方士哪里还能坐得住?天机泄露,命轨已变,虚无缥缈的劫数会不会出现还是两说。当务之急,”李倓杀气四溢,“你阁里有没有叫乌、夜、啼的?”

李俶的阴森瞬间切换成了乖巧:“阁内不少人无缘得见天机,我早前将他们统统缉拿,乌夜啼就在其中,原准备先查清他们罪状再行处决。”

“那就好,”李倓唇边弯起一个恶劣的弧度,“否则仅凭哥哥这区区廿载寿元,我得尽早另选他人与我同葬青山了。”

“倓儿不会有那个机会的,”李俶笑逐颜开,“我不会让倓儿有这样的机会。”

李倓摊开手心:“君子一言。”

李俶覆上手背:“驷马难追。”

【凌凌捌悄悄扯了扯弘义君的飘带,轻声道:“我做的梦……”

“嗐!瞧我这记性!”弘义君一拍脑门,反手把人拉到身边,“她和拓拔姑娘在客栈那日,萧问之和尹青羲所施术法涉及承天陛下,又兼与我接触颇多,沾染了些许因果,晚上梦里估计全是承天陛下未躲过死劫的场景。圣人要是想看的话,她昨天拿肉夹馍换的符箓刚好够用。”

“看!喊刘清潭来,宣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御史大夫及六部尚书即刻入宫!”李倓瞪了眼想要拒绝的兄长,“封我做皇帝已经足够遭人诟病,如今弃置成年长子封个**小儿为太子,你是生怕史书上不把你骂成昏君吗?”

李俶安抚道:“承天陛下英明神武,太子孝悌贤德,史书只会夸我有容人之量,能慧眼识英雄,昏君可得不到我们承天陛下的青睐。今日罢朝,便不劳动六部重臣了,我唤老师来,其余的让老师解释去。”

“没出生的孩子,你就知道他孝悌贤德了?未卜先知?”李倓笑骂地踹过去,“李长源的辞呈都要堆满你案头了,喊士安一道来吧。”

“谨遵陛下旨,”李俶若无其事地受了这一脚,“中宗显庆元年十一月生,显庆二年二月就能称夙遵教于诗礼而被封周王,你我的血脉当然要比他强。”

杨逸飞熟练地合眼默背论语,以此屏蔽兄弟俩的打情骂俏。

事关重大,传旨是叶未晓亲自去的,凌凌捌慢了一步没来得及提醒她队长,偷偷摸摸凑到弘义君耳边问道:“长源先生和刘尚书被气晕了怎么办?”

“嗯?你梦到了那么多吗?”弘义君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往坏处想,在场的都有被气晕的可能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弘义君举起了手真诚地提议道:“圣人、陛下,我申请把裴大夫他们叫回来,不然真的要出人命的。”】

大唐境内的有识之士们严阵以待,纷纷去找纸笔和药丸。

李倓半信半疑的:“有这么夸张吗?”

事实证明,我们建宁王殿下见的世面太少太少,完全无法想象昏庸愚蠢自私到极致的人到底能做出什么拉低正常人下限的操作。

渔阳鼙鼓动地而起,高仙芝、封常清被杀,洛阳城破,听信杨国忠谗言强逼哥舒翰出兵,潼关失守。李倓望着幻境中以亲征之名仓皇西逃的车驾,骂都骂累了。被点名的武将们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还是身侧的亲兵死死掐住自家将军的人中,才将将缓过来一口气。

然而这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太子灵武登基,江山未稳便开始猜忌儿子,用兵权离间不成,索性顺水推舟遂了张氏和李辅国的意。李俶目眦欲裂,恨声笑道:“夜扪广平意欲谋害?好个牵强附会的理由,好个颠倒黑白的皇帝!太子平日里唯唯诺诺草木皆兵,原也有圣人一日杀三子的风采!”

长歌门不少弟子伏地失声痛哭,丝毫没有怀疑梦境的真实性,杨逸飞和韩非池都满脸的激愤。反而是李倓这个当事人看着那上头赴死的自己,莫名有种怪异的割裂感。与他同感的是李复,玄天君拿着新得的折扇拍了拍手心,怀疑道:“这是倓弟?他能有这么乖?”

这份悲痛没能持续多久,圣人不纳李泌之谏执意率先收复两京,不惜与回纥媾和,香积寺、太原、睢阳三战,血腥味仿佛透出水镜萦绕在鼻腔。随着洛阳长安的收复,百姓喜迎王师,迎来的却是异族的刀锋和抢掠!相州一役史思明坐大,亏得李光弼在河阳力挽狂澜。

外敌尚在,朝内云涌风起,张氏欲易储位,圣人摇摆不定,蠹虫侵吞民财,军费不足、国库空虚,千里萧条、人烟断绝,人口骤失三千六百万,大唐简直四处漏风。新皇登基,接手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雪上加霜的是,内患刚平,吐蕃趁火打劫,广德元年,天子避陕州。

广德二年,和政公主难产而逝。

【“等等!”李倓止住了凌凌捌继续烧符箓的动作,上下打量捂着胸口装死的弘义君,“这梦境逼真,但终究与现世有出入,能信几分?”

“当然是九分!”弘义君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安史之乱、玄宗西逃、马嵬兵变、灵武登基,这不都对上了嘛!有出入正常,那位建宁王不像您似的,知交拥趸一大堆,没底气抗旨去太原帮李光弼,这也就是赐死旨意内容的区别,问题不大。”

李俶冷笑:“卿家无需拿天发杀机为先帝和张庶人开脱,梦境建宁无辜,现世倓儿抗旨更是无错!两个先帝无非都是怕朕效仿他,尊了他当太上皇罢!”

“你现在后悔当时没下手真那么干也晚了,”李倓内力一运把弘义君拽到床前,“你说这孩子不同凡响,我生产完能即刻出征吗?”

李俶赶紧宽慰他:“倓儿此番挫吐蕃锋芒,兼有回纥牵制,吐蕃元气大伤,定然无力再度进犯,三娘会平安的。”

弘义君一点点把自己的领口拯救出来,倒退三大步道:“那说不准,和政公主和驸马十五年生了八个孩子诶!八个!频繁生产根本是在透支女子性命!不信你们问问秦老和裴大夫!”

李倓问了,问的却是其他:“二位可能配置一剂绝男子生育之能的药?”

“嚯!”弘义君竖起了大拇指,“漂亮!一劳永逸!”】

那些沉重和愤慨被天机内李倓的一句话打散,和政破涕为笑,提着裙摆跑过去,抱着三兄不肯撒手:“我不想嫁人。”

“那就不嫁,”李倓任她抱着,“我在,没人敢说你什么。”

“三兄真好,”和政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故意遗憾地叹气,“能嫁给三兄就好了,可惜三兄心有所属。”

李俶隔开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慎言。”

李嫣嬉笑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三兄要给大兄生个天命圣君的,小女子高攀不起~”

好不容易暂时忘记这件事的杨逸飞:……那个奉节郡王到底是无能到了何等地步,非得殿下亲生子嗣才能救大唐一救?

长歌门门主专注地盯着天机,势要从里面找到答案。

凌凌捌点燃了符箓。

李倓看着兄长焚膏继晷烧灯续昼拆东墙补西墙,鬓边华发早生,清俊的眉宇满是沉郁,每每提及冤死的建宁,杀伐凌厉的帝王总忍不住潸然泪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追封了皇帝。即使已经被告知了梦境展示的未必是真,他仍心疼得无以复加。

十七载踽踽独行,大历十四年五月,山陵崩。李倓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留不住姐姐的温度,喊哑了嗓子也唤不醒姐姐,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遥远得跨越了生死的界线。

若李俶真的只剩二十年寿命……李倓喉头一阵腥甜,众目睽睽之下呕出一口血来。

“倓儿!”

“殿下!”

“三兄!”

“无事,”李倓抹去残留的血迹,抬手拒绝了其他人搀扶的动作,发狠似的盯着水镜,“我实在好奇这位被兄长教养多年的皇太子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丰功伟绩!”

丰功伟绩绝对有,还不少,列出来能被真心实意夸上一句乃祖之风的那种——“祖”特指李亨。

【刘晏和李泌脸都绿了,当然,没有说其他人脸色好看的意思。

裴元率先大礼参拜道:“承天陛下得天眷顾,有感而孕,此救世祥瑞、社稷福音,请圣人昭告天地宗庙,立为太子!”

刘晏紧随其后:“请圣人昭告天地宗庙,立为太子!”

李泌同样屈膝:“请圣人昭告天地宗庙,立为太子!”

“奉节郡王思母甚切,忧死,”李俶短短几个字定下了李适的结局,“幸天佑大唐,降耀耀圣君于世,托生吾弟腹中,朕遵天命,故立为太子。诏书就劳烦老师拟定了。”】

【三月后继续】

百姓不关心皇帝太子的,可战乱着实太过惨烈,盛世轰然倾塌,**加上天灾,根本看不见半点希望,老妇嚎哭道:“天杀的!这让俺们咋过呀!”

不止她在哭,整个大唐境内都在哭,原本只敢远远看两眼长歌门车队的行人们跌跌撞撞跪倒在李倓跟前,货郎痛哭流涕道:“求建宁王殿下救命!求殿下救命!我家囡囡才两个月,她才两个月,打仗了她咋活啊!”

农户也泣不成声:“俺给殿下磕头,殿下救命!俺不要打仗!俺求殿下了!”

李倓扶了这个,扶不住另一个,来跪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想叫杨逸飞帮忙,却见好友稽首而拜:“恭请建宁王殿下登基!”

他这一声用上了内力,传播得极远,长歌弟子跟着自家门主行稽首礼,同样以内力灌注声音道:“恭请建宁王殿下登基!”

六神无主的百姓们学着道:“恭请建宁王殿下登基!”

小野猪们顾不得隐匿,现身道:“恭请广平王殿下登基!”

两边较劲似的,一方喊建宁王,一方喊广平王,有人想着,反正天机里两个都是皇帝,那就一块儿喊:“恭请建宁、广平二位殿下登基!”

很快,百姓们的呼声就和他一样了。

一声声恭请登基如山呼海啸,太极宫内都听得一清二楚,看完今日天机全程但没有恢复行动能力的李隆基知道自己完了,大势已去、民心不再,多的是人要他死,不过还好,他对上李亨惊恐的目光,眼里全是恶意,黄泉路上有这个表里不一的三儿子陪着他!他不亏!

史载,天宝四年,天机现世,言广平、建宁二王扶大厦之将倾,遂效高宗旧事,并称二圣,感天赐宝瑞,改元宝应。

至于先前的圣人和太子去哪了,你别问。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