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螽晕倒在他们搬进小院一个月后的某天。
唐迟这天回来得早,他刚从寨子里的一个阿婆那出来,之前眠螽给这个阿婆开过药,这次唐迟去她家帮忙,出来的时候阿婆拿了两条鱼给唐迟,要他给眠螽带回去。
鱼很新鲜,唐迟欣然接受,拎着鱼回来,临近院子时却没有看见那束炊烟升起,也没在院子里看到等待的眠螽,他脑中似乎有东西从高处坠落,砰得摔个粉碎。
唐迟只反应了一秒,紧接着就快步跑进院子来。
倒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唐迟从未有过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刻,也从未有一刻害怕面对死生。直到他颤巍巍蹲下身地探明了鼻息,这才松一口气,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浸透。
“眠螽,眠螽……”
唐迟唤着他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来,这才注意到眠螽手上还拿着药瓶。
眠螽痛苦地皱了下眉,却丝毫没有清醒地迹象,唐迟垂着眼看他片刻,把眠螽手上的药瓶收进怀里,把人抱回屋。
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唐迟感到无形的水面没过头顶,令他无法呼吸。
眠螽醒来时,床边点着一盏小灯,他稍一转头就看见坐在床边的唐迟,唐迟见他醒了,扶他坐起来。两个人都藏着话在嘴边,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寂夜中仿佛只剩下竹叶沙沙。
“唐迟,别责怪自己,是我没打算告诉你。”
最后是眠螽先开口。
“我原本是活不了这么久的,是师父捡到我把我带回寨子,他教我颇多,跟着他救死扶伤那些年,我很珍惜,亦尤觉幸运,我从不后悔在遗迹废墟救你,你也不需要因此悔恨。”
说着他笑起来,烛火摇曳了几下,竟在眠螽的脸上生出一种梦幻。眠螽从来不会说这么多,但在这个晚上,他像是用最后交待什么事情的语气说着这么些话。
“阿迟,其实我觉得挺幸福的,之前看同门成婚,郎情妾意,觉得自己这辈子就算有了心上人,也不能耽误了人家,可当你真的出现的时候,我又在想,或许有片刻温存也极好,我这辈子不管怎么说,都算得上圆满了。”
眠螽苍白瘦削的脸上浮出一抹笑,唐迟在这个瞬间产生了一种实感,他要留不住他的蝴蝶了。
他握住眠螽的手指,很凉很软,像浸在水里,唐迟攥得很紧,他掌心很热,可那手指却怎么也捂不热似的。许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眠螽,”他甚少这样郑重地叫他的名字,“我知道你不后悔,但你要答应我,不要轻易放弃任何一个活下去的念头,就当是我求你。”
唐迟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因为被拿在手里看了太多次,边缘都起了毛边。
“明天,明天我们就启程,你还没见过万花谷的花海,听唐暮沉说,那里美得令人沉醉,我带你去看。”
眠螽低低地笑了,“好……”
半晌,他又睁开眼睛,转头望向院子,此时院子角落里那株三角梅郁郁葱葱,窗台上那盆茉莉也含苞,好像这院子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
“……阿迟,我可能,走不了那么远了……”眠螽的声音越来越低,末尾近乎只剩下气音,“我们不要浪费那么久在路上,这个小院也很好看。”
那天以后,眠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久的时候,一天中大半都在昏沉中度过。
唐迟没再出去做事了,过了很久他仍对那天回来见到晕倒的眠螽心有余悸,白天眠螽睡着的时候,唐迟总是坐在他的身边,静静等待着他苏醒。
一个算不上明媚的午后,眠螽再一次从梦中醒过来,看见唐迟一如既往地望着他,眼底写满担忧和爱怜。
眠螽浅浅地笑了,拉住他的手。
“阿迟,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我不在了的那一天,你还在等我醒过来。”
这次唐迟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眠螽,等他继续说完。
眠螽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阿迟,答应我,等这一天真的到来,你要好好活下去。”
唐迟把他拉进怀里,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许久,眠螽听见他的胸腔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好。”
这对他来说或许太过残忍,但如果这是眠螽的愿望,他愿意遵守。
唐迟抱得有点久,或许是让眠螽有些喘不过气,他轻轻拍了唐迟的背,“今天好热,我想在院子里走走。”
唐迟就把眠螽扶起来,两人牵着手,并肩穿过影廊,影廊的尽头摆着一缸荷花,现在过了花期,仅剩的一朵花瓣凋零,落下来的花瓣打着卷飘在水面上,眠螽怜惜地用指尖碰了下,那花瓣就在水面上打起了圈,涟漪漾起来,慢慢消失在水缸边缘。
唐迟不太愿意让眠螽看见这种场景,这朵花今天早上他看时还没变成这样,早知道他应该早上就把它清理了。
“对了,”唐迟开始转移话题,“今天早上我收到江刑的信了,他说去了趟河西瀚漠,在敦煌城见到了壮丽的佛像,还有撼人心魄的日落,也想让你看看。”
眠螽弯了眉眼,“是吗?难怪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原来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唐迟微微侧过脸,柔和的日光揉碎了洒在眠螽脸上, “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去唐家堡,唐家堡的梨花也很好看,我们还可以去看熊猫。”
“好啊,”眠螽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马上重阳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你师父。”
唐迟“嗯”了一声,“这话可不能让他听见,他还没到那个年纪,知道了要生气。”
眠螽又被他逗笑,上半身都抖了起来,唐迟看着,笑意达不到眼角,反而觉得难过。这几个月来,他能十分明显地感受到眠螽生命的消逝,不是那种骤然的衰弱下去,是抽丝剥茧般地日渐衰败。
他知道蝴蝶脆弱,眼下冬天又快到了,只要捱过这个冬天,再等到开春,一切又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的。
眠螽并不知道唐迟这样想,可他从没对唐迟说过寻死觅活的丧气话,续命蛊按时在用,有力气的时候还会用之前剩下的药草做些伤病的药,唐迟知道,他也希望自己能见到更多的日出。
这年冬天唐迟和眠螽没有出门,守在小院里一起过了年,寨子里一些认识的人给他们送了些年货,唐迟用红纸剪了窗花和福字装饰在小院里,看上去喜庆,这个年过得倒也不算寒酸。
眠螽的身体愈发差了,但过年这几天他精神不错,白天没怎么睡着。守岁的夜里,二人一起坐在暖炉边,远处爆竹声不绝于耳,时不时便有烟花拖着长尾升上去绽开。
眠螽裹得厚实,手里捧着一碗热乎乎的姜茶,盯着夜空里的烟花,喃喃道:“今年也没下雪呢。”
“说不定过两天就下了。”唐迟答,“今年冬天暖和,过了年就没几天冷日子了。”
他们这地方原本就不怎么下雪,唐迟不知道眠螽哪里来的痴念,这个冬天总是在提起,不过眠螽也没表现出过多的执着,他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姜茶,没再提了。
三月初的一天,从早上开始天空就昏沉沉的,到了正午云都没散开,眠螽早上没起来,唐迟给他喂了些米汤,又扶他躺下。
中间眠螽醒过来一次,唐迟靠过来就见他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唐迟凑近去听,发觉眠螽是在念自己师父的名字,眠螽睁开眼睛,右手在身侧摸索着,唐迟见状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眠螽又叫了唐迟,他的手没力气,虚虚拉着唐迟的大拇指,是唐迟握紧了他的手。
“好黑啊,阿迟……”眠螽嗫嚅道,“什么时候了?”
“刚刚午时。”
眠螽很轻地点了头,“我刚刚好像梦见师父了,他对我说,续命蛊再多,也只能到这了。”
他顿了顿,“……也许是他来接我了。”
“别乱说,”唐迟听不得这样的话,“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回唐家堡看梨花,看熊猫。”
“我记得的……阿迟,师父跟我说……他在一个叫小黎村的地方捡到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回去看看,可总是近乡情怯……阿迟,如果我去不了,你代我去看看……”
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眠螽有些吃力地喘息,唐迟扶着他的肩,喂给他一些水,安抚他:“会去的,不光我会去,还要带你一起去。”
眠螽勉力吞咽几下,脑袋放松下去靠在枕头上,“好累啊,阿迟……让我再睡会吧……”
闻言,唐迟给他盖好被,让眠螽继续睡了。
下午,唐迟推开窗,一片雪花忽悠悠地飘进来落在他手背上,冰凉的感觉让唐迟一怔,紧接着他惊喜地叫眠螽的名字。
“眠螽,下雪了!”
屋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回应唐迟的话,世间好像没有一刻如此寂静,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唐迟没有回头,沉默地看着满院飘落的雪,雪花又细又小,落在地上就立刻融化了,半分都留不住的样子。
唐迟掩着脸,无声地哭了。
那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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