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贺归还只是贺归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骗他他是我从崖下拾回来的一个累赘,吃我的住我的,未来是要给卖了抵债的,所以替我跑跑腿是理所应当。贺归每每信以为真,为了不被我卖了还钱,跑起腿来勤快又贴心。
我当然是不会有欺骗他的愧疚的。诚然我拾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赤条条一个光棍,但也和光棍没差——没有银钱,没有路引,也没有出家人该有的度碟——就一个血呼啦的道士窝在一捧断裂的树枝上,身边一簇枯木里歪斜着一把同样血呼啦的剑。
我那时虽然是个刚出谷不久的年轻大夫,却也知道救这样身份不明的剑客往往意味着后续的一系列麻烦。不过我只是个孤家寡人,自己的麻烦事也已经不少,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死之前能找一个伴真是再好不过。
当然,我愿意救他还有一个原因:落在他身边的剑靠近剑柄处用篆体刻了“将归”两个小字。这个名字真是温柔又缠绵,一点都不像个出家人会取的剑名,却正正好对了我的胃口。
将归……对着一个有人盼着归去的病人,医者的心多半是要软一些的。
就这样,我把我采药的柳筐丢到了一边,先查看了一番他的伤情、做了初步的包扎后,便拿柴刀砍了植物做了个简便的小车,把他连人带剑一起运去了我临时的住所,折回去清理了落下的痕迹后,又采了些止血用的草药给他包扎。
他似乎是从崖上跌落下来,身上有许多碰撞摩擦产生的伤口,肋骨断了几根,似乎胳膊也摔折了。我替他处理了外伤,把断掉的骨头接上、打上夹板。
这个道士的生命力比我预测得要更顽强。在我替他的胳膊绑夹板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一双眼瞅了会天花板,又很快将目光落下来,两颗黑眼珠随着我的手左右乱转。
醒了好,醒了不怕他讹账,还能叫他自己喝药。
“不知真人道号为何?在何处修行?为何会跌落在这样的无名荒山里?”
我一边继续打绷带,一边和他闲聊。
“现在在郊外,我配好的金疮药恐怕不够你用,只能用现采的药草将就一下……你身上擦伤很多,为了防止感染,药是一定要上的……”
这人睁着双大眼,傻不愣登地一脸憨样,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反正就是不说话,连头也不给我点一下。我渐渐地有些尴尬,好在药已经上完,我没必要再继续和此人呆在一块儿,草草收拾了药箱就出了房间。
半刻钟后,卧房里稀里哗啦地响起了一片杂音。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路,摆放茶具的桌子明明离门离床都有几丈远,这位大爷就是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桌子。
一整套秘色莲花纹瓷器从桌上掉了下去,摔得稀碎,罪魁祸首本人也跟着摔倒,躺在碎瓷片里抽抽搭搭地流眼泪,手指上和嘴角边还挂着一点刚刚敷上的草药的残渣。
“你这是怎么了?”
我看了眼前这一地价值不菲的碎片和小声抽噎的老大个活宝,头疼地折回了脚步,再一次替他查看了番腿脚:“腿骨也没有摔断,怎么……”
在我隔着衣服触碰到他腿上划破的伤口时,他呜咽了一声,长长的睫毛抖了抖,黑眼珠上闪动的光点跟着一颤,又滚下一串眼泪来。我的手只能尴尬地收回了半空中,不知所措得像个面对一地草藤枯枝的新手药童。
他这模样太不正常,明显是脑袋出了问题。联想到他侧颅撞击的一小块凹陷,我大致明白了他如今的状况……
我恐怕是真的捡到了一个麻烦。
纵然我是个大夫,也向来自诩好人,如今也不免有些难办。
从良心上来说,这道士是我救回来的病人,既然已经动了善心,我就应当对他负责到底。可从理智上来说,这个身份不明的、如同稚子的少年不单是一个累赘,更是一个未知的潜在灾难,他那柄血迹斑斑的剑便是最好的证明。
从山顶到我住的这小屋约莫有一周的路程。在潜在的敌人找到我和这个道士的踪迹前,我还有七天的时间留给我的良心和理智搏斗。
*
“但是你最后还是带我回来了。”
贺归说。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末梢上扬的狭长墨线,长度如今只及肩部的长发随着他晃脑袋的动作一甩,又一甩。
“总归还是小师父心疼我。”
“你倒不必在心里唱一折子传奇。”我说。“我带你来扬州,一者是我万花谷训,二者是你自己恢复的快,不会拖我后腿罢了。”
“小师父,我知道你是嘴硬心软。”
贺归抢过我手里的铡刀,将那一箩白芷笼到了自己脚下,“嚓嚓”地切起片来。
“你呀,要多笑笑,小小年纪的就板着一个脸,不好。”
这逆徒。我虽比他小上六岁不假,可他也比我少学了五六年医术,居然就教训起我来了。
“你倒是喜怒哀乐皆在脸上。”我说。“我还记得你打碎我那套茶具后躺在碎瓷片里哭的模样呢。”
贺归的脸色顿时讪讪起来。
不知是不是伤到脑袋的缘故,这两年贺归虽然渐渐与常人无异了,记性却总是不太好,识字写字的进度也比其他人要慢半拍。我说的场景他可能是不记得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可能出过的糗羞恼:“我,我可是堂堂男子汉,怎么可能因为那么点小事就哭鼻子!”
他一边说,一边恨恨地切白芷,一把铡刀硬是被他耍出了十步一人……啊不,一片的狠劲。
我对他的狠劲十分满意,等他切了约一半的白芷后,便打发他去给我跑腿送信。贺归乖乖地数了二十个铜板,出门前还没忘了问我:“还是带块豆腐回来?”
“有青菜再带一把青菜。”
“好嘞!”
他兴匆匆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我摇了摇头,把切好的这些白芷端到向阳处晒着,顺带将马扎挪了个位置,从屋里取了医书坐在笸箩边看。
我年纪太小,虽有个“万花谷杏林弟子”的名号,药铺的大夫也不敢叫我坐堂,我也只有在炮制药材的间隙抽空复习复习功课,偶尔拿铜人或贺归练练手。
往日里,我这《千金方》读到一半,贺归才会端了豆腐回来。今天却稀奇,我书刚看到中风,贺归凌乱的脚步声已经哒哒地传到了我耳朵里。我闻声抬头,贺归的一只脚将将踏进院里,一只手里扬着封信,一只手托着半片芭蕉叶,上边颤巍巍立着块豆腐。
“小师父,你的信!”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我面前,将信封上的名字冲我扬了扬,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好奇之色:“小师父,这个元无尘是你的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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