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游历长安、在市井间学了师徒人伦之后,贺归就再没叫过我“阿愿”,看来此番故人相逢给他的打击,远比他明面上表现出来的要更大。
想到这里,我急忙穿好鞋袜下床,一手拿着发饰,另一手轻轻拍了拍贺归的肩膀。他恹恹地看我一眼,竟也不来怄我,只是微阖了眼帘,很疲惫似的将脸蛋枕在了我的手背上。
“元师伯也不欢喜我。我感觉得出,他对我戒备很重。”他嘟囔着。“不是说李道长是正道的少侠吗?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
我只能叹气:“不要胡思乱想。师兄当年遭‘正道人士’坑害,对所谓的‘正道少侠’没有好感很正常。”
“正道也会做坏事?”
“是人总会干几件坏事,有大有小而已。你若想听,等回了万花谷我慢慢与你讲。我方才看了地图,师兄应当要先去洛阳一趟、拜见过他的父母兄弟,随后才与我们回谷中去。我是不是没同你说过?师兄出生洛阳元氏,他那一支很有些阔绰。”
“洛阳元家是大户。”贺归抬起头说。“想不到他一个好人家的郎君,放着官儿不做,跑出来做什么游侠。”
“人各有志。”
我见他终于不再纠结,便笑道。
“况且游侠怎么就没有当官好?一会儿我就禀了师兄去,带你体验体验当游侠的舒适处。”
我怕贺归再胡思乱想憋出病来,立刻趁着用早饭的时候将想法同师兄讲了。
元师兄是最细致不过的聪明人,我大致说过事情,他想来便明了了原委,当即便笑道:“且去行侠仗义。若是遇上打不过的,就大叫几声‘师兄’,我再捞你们出来。”
师兄并未明说,我却知道他这是要暗地里跟在我们身边的意思,顿时更放心了些许。贺归这时候也不和元师兄别苗头了,只顾闷头吃饭,饭都多吃了半碗。等他吃完,我从师兄那里拿了钱,将我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理理整齐,便同贺归往临近的村庄去。
首先去的就是村庄外头的草头集市。当然,我不会只同他去集市——集市哪里都有,在再来镇时,贺归也没少帮我跑腿——逛完了集市,我又同他将整个村子稍稍转转,方才端着如常神色到茶摊上,要了两碗清茶慢慢喝着。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贺归说。“但我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他浑然不知周围有人窥伺,兀自焦躁起来,睫毛飞快地颤动着,不再像细帘,更像是蝴蝶飞舞的翼。
“待茶喝完,我们便离开此处吧。”
我道了声“好”,又灌了口茶下去,同时借衣袖的遮掩往口中推了枚解毒丸。
贺归恐怕原本还有些疑惑警惕,看我喝得如常,就学着我的样子,也端起碗猛干了一杯茶。喝完茶后,他看着我,似乎还有话想要说,几片眼皮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上上下下打起架来;他挣扎着,又说了半句:“有……毒……”,终于一头栽倒在桌面上,睡得不省人事。
几乎在他栽倒同时间,茶摊上所有人便如同得了信号一般,纷纷从寻常村人的衣衫下掏出了自己的武器。还有不少人则是顺着笛声摇摇晃晃站起,遮着脸的巾布落下,露出布着尸斑的青黑的脸。元师兄亦从藏身的树上翩然而下,手中玉笛一转,面上依旧春风般带着笑。
“你俩这一遭,果然是要行侠仗义了。”
他冲我点点头,还没忘记嫌弃地把昏睡的贺归搡到桌下去。
“天一遗毒竟至此未清,也不知道浩气盟那群人日日嚎叫的正气都用去了哪儿。”
我来不及搭话,先将一对判官笔架起,搁住迎面而来的一刀,同时将肩膀狠狠往后一撞,借力飞起一脚,踢掉第三个人手中的武器。
“师兄不用管我,看好贺归便好!”
我从围攻中脱身,终于得空朝师兄喊话。
“我自己应付得来。”
“他不用我管。”
师兄一针扎翻一个吹笛驭尸的天一门人,扬眉冲我笑道。
“愿意护着李道长的人可多着呢。”
我不明其意,直到回头瞧见那几个纯阳道长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样也好,这几位道长想来是不会苛待贺归的,我和师兄也好放心摆脱眼前困境。想到这里,我便不再关注贺归的事,专心对着那些可恶的天一教徒刺去。
这一个村子的天一余孽不多,我等几人很快便能肃清,可纵然恶人伏诛,冤魂死尸依然触目皆是,不知道这些恶**害了多少百姓才造就这片乱葬岗、这村子原本的村民是否又在其中。
或许是眼前的景象太触目惊心,那几个纯阳弟子也没有再和师兄斗嘴,只是背了贺归,沉默地跟着我们一路往客栈方向去。之前在扬州见过的女道长寻微就走在我身后,神色郁郁、颇显消沉。
“喂,小大夫,问你个事。”
她走着走着,忽然紧赶几步,用手肘碰我。
“你们平时行医救人,要是碰上那种尽了力也救不活的……难不难受?”
“你问我吗?”我说。“我年纪太小,没完整带过几个病人……师兄,你怎么想?”
“哼,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到了该死的时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更怪不到我头上。”元师兄说。“还是修道的呢,连这点子事都想不明白,怄都怄死了。”
“天下病人千千万,有人幸运,碰见治得好他也愿意治他的医者,有些人却碰不到。”我便对女道长说。“但无论如何,我治好了一个人,世界上就多了一个好人;我若什么都不做,世界上必然要少一个人。我今日种因,明日兴许就能得果;这果或许半途夭折、或许根本不发,也不该是不去做的借口。”
“……你倒和你师兄不一样。”寻微说。“你比他像个人多了。”
她说着,很不仙风道骨地白了元师兄一眼,抱着剑慢慢落回了后边,又回到她的师兄弟中去。
贺归在客栈中苏醒的时候,我去了楼下吃饭,看护在他身边的只有元师兄、寻微并另一位道长。据元师兄所说,贺归当时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拿被蒙了两三次脑袋,才不得不承认面前确实有两个牛鼻子,旋即喊叫起来,抓着元师兄的袖子喊“师伯救我”,场面一时十分热闹。
“你没能见到那两个道士的表情,甚是遗憾。”
元师兄一边喝茶,一边笑道。
“他虽然麻烦,心倒是纯然向着我们这边,我现在也不那么烦他了。”
我听着师兄的话,一行有些好笑的欢喜,一行又有些忧虑。
贺归失忆是因为伤到脑部。我医术不精,对于这个部位的伤无能为力、也无从判断,因此并不知道他的记忆还会不会回来,又可能在什么情况下回来。
李道长应该是一个极亲和、极受同门喜爱的人,不然他的师弟师妹也不会这样执着地四处寻他。可情分总会被消磨,他们也不会永远甘心忍受贺归的冷言冷语。若是日后贺归想起过往、道长们却心灰意冷,到那时,贺归又该怎么办呢?
“又在想什么?”
师兄忽然捏了捏我的脸。
“自从你救了这道士,就再没看你高兴过。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觉得,他这样会伤了他那些道友的心,日后若他好转,也有家不能回?”
“他毕竟有家有派。”我说。“等到该回去的时候,就应该回去了。”
不想师兄哼笑道:“你其实大可放心,他早就是一根光杆:当年浩气盟交付给他一样送信的任务,李见微竟让同门师兄偷走了信。虽说之后把信追了回来,前途一事也差不多不用想了。”
他拿笛子在桌上敲了敲,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哦,对了,还有他们纯阳宫内部的事儿。刚刚是不是说到他有个偷信的师兄?他那个师兄可是恶事做不尽,一样灰叠着一样黑;李见微道长是个正道的少侠,自然是要去阻拦他这师兄做恶事的,却不想越去拦,他师兄的恶就做得越多——你说奇怪不奇怪?怎么连坏事都欺软怕硬,只逮着一个羊的毛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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