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扬州以来,师兄便一直处于极焦急的状态,只恨不能白天黑夜吃住都在马上。
我对他的焦急不甚了解,但依旧愿意陪着他日夜兼程赶路,只是苦了自被我救起就再没习过武的贺归,每日叫苦连天不说,近日里大腿还被马鞍磨掉了皮,血肉模糊的好大一片。
“你也未免太懒散了一些。”
到了夜间,在我给贺归上药的间隙里,元师兄便倚着门板、抱着胳膊说。
“这是从来没骑过马么?”
“我一个药堂的伙计,没事要骑什么马?!……哎呦喂!可痛!小师父,轻点儿下手……”
贺归吱儿哇乱叫几声,眼泪汪汪地咬住下嘴唇,一双眼儿还不住地往元师兄那里瞟。
元师兄被他看着,依旧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新买的素绢面折扇。
“纵然是纯阳宫的道士,明面上能冯虚御风而行,实际上还是要骑马下山做事的。”他合了扇道。“师侄也未免太脱俗了些。”
贺归一张白脸顿时成了粉脸。我给他用的药性烈,想来他伤处不好受。但就算抖得像筛子,贺归也要顽强地说话:“我……我不过是不常出门罢了!”
“是不常出门,不然也不会学着上马都要学一天。”元师兄笑道,“你瞧瞧如今这世道。也只有扬州算是个安平地带,要你是在洛阳,现下只怕给捉到神策军里充苦力了。”
“师兄不要拿民生之事玩笑。”我说。“贺归就是个呆子,你我晓得他是呆子便好,何必再找例证说这呆子有多呆。”
元师兄便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瞅贺归两只牛眼。贺归被他看一会,有些气虚地扭过头,过了半刻又猛然拧回脑袋,将眼睛瞪得更大,直勾勾往师兄眼睛瞧。
“你瞧这个人是不是疯了。”元师兄说。“小心你那两个招子从眼眶里掉下来。”
他屈起两指,作势要挖贺归眼睛,旋即起身离开门槛,负手走到了别处去。
贺归便对我告状:“小师父,你看他!为老不尊!”
“……师兄尚不到而立之年,恐怕还算不上老。”我拿判官笔的笔杆轻轻敲贺归的头,“你也是,没事非要和你师伯争论什么。”
“明明是他先挤兑我。”
贺归不服气地嘀咕。
“你偏心,只来骂我,不去说他。”
元师兄正盯着手里一片布帛出神,听贺归指责自个儿,便笑着把支撑窗户的横木放下,往贺归这边走过来:“怎么?想去院里比试比试?”
“了不得!他要打人了!……你不要过来!再来我要闹了!”
他说着,真在床上扎手舞脚,装模作样地将拳头乱挥一气。元师兄在床侧五步外站定,看着贺归双臂交叉的警惕模样,忽然失笑道:“……好笑得很。要叫过去的你瞧见现在的样子,指不定就要自己一头撞死在剑上了。”
贺归惊疑道:“你过去认识我?”
“不认识。我是根据常人心理,合理推度的。”
贺归被元师兄气个仰倒,只拽着我的衣袍要我评理。我把闹剧看了个囫囵,心里只觉得好笑,哪里评得出理来,只好用几句软和话把贺归安抚到气顺,这才得以脱身,跟着师兄一起到外间厢房中去。
“这小子不成器。”
我屁股还没落凳,师兄已将沏好的一碗茶汤推到我面前来,自己则坐到我对面大摇其头。
“不过一点小伤便嚎成这样子,更兼他此前经脉骨骼皆有损伤……我看他这辈子都难再练出个把式来。”
“非要他练出个高低来做什么?做个普通人也挺好的。”我便道。“他也不是不能吃苦,不过是觉得有人心疼他,就闹将起来了。师兄也别和他置气。他醒来时是一张白纸,算到今日,年纪也不过两岁。师兄就当他是个孩子,看不惯的地方教一教他就是了。”
师兄闻言,看着我笑道:“我也想当他是孩子,可‘破晓剑’李见微又不是孩子。李道长失踪之前已是浩气盟很看好的苗子,他一出现,无论正道邪道,必然有无数眼睛要盯着他的。”
师兄此话一出,这下便轮到我惊疑了。
“破晓剑”李见微?我刚出谷时,曾在长安混迹,确实听到过什么“这个剑”、“那个刀”的逸事。那时我一般是当故事听,直到今日,我方才知道这名号对应的是身边的侠士。
可李见微的诨名竟是“破晓剑”?若我没有记错,我在箱笼最底下藏着的那把剑分明是叫“将归”。如果“破晓”不是剑名、不是招式名,那李见微究竟是为什么会被人叫做“破晓剑”?
万千疑问堵在心头,我却不得不谨言慎行,将疑虑深埋回腹中,留待日后探查。念及此处,我干脆转了一个话题去问师兄:“师兄,连名不见经传的道士都有绰号,师兄可有什么诨号没有?”
“这有什么好说的?外人起的混名而已。”师兄说。“愿儿,你把话岔开来,也是绝无可能叫那小子逃过去的。我心里已经下了决定,明日里我们早起练功时,便叫那小子也起来,在院角先扎两刻钟的马步。”
“啊?”
“堂堂‘破晓剑’,骑个马都能迎风洒泪,也委实太难看了些。”师兄抬高音量,振振有词地说。“我虽不精于刀剑,好歹也能舞几下,不算辱没了门外汉的人才。我也不指望他学个什么样,只要日后报出家门来,别叫人说我们刻意养废他就行!”
我大惊,忙屏气凝神去听,果然里间贺归已然气得大角羊一般乱踢蹬。兴许是憋着一口气,第二天早上贺归也起的很早。我还抱着师兄昨夜脱下的外衣躲懒,再睁开眼睛时,贺归已经坐在桌子边碾茶饼子了。
“小师父早。”
他背对着我,扎头发用的带子跟着发辫一起,在他脑后一甩一甩。
“我今日已练过基本功,还粗略学了两招拳法。”
他一行絮絮叨叨说,一行往杯中沏茶。
“元师伯说,估计我落崖之前练功极刻苦,恐怕是无意识间把动作记了,才练得这么快……哼,我就说我不是呆子。”
他将泡好的茶汤往旁侧推推,自己起身到床边半跪下来,伸手欲帮我系腰带。
我被他久违的献宝弄得不大自在,下意识轻轻拂开了他的手,说道:“我如今已经大了,自己能系好这个。”
贺归便抓着我腰带的两端,抬着一双葡萄样的黑眼珠看我:“不一样的,小师父从前穿的还是少年制式的衣裳,如今的衣裳是大人款式,腰带比从前复杂的多。”
他有两条英气的剑眉,眼睛却是圆且眼线末梢微垂的杏眼,瞧着人时显得温驯又真诚。我被他这样盯着,只觉得他这拳拳尊师之心实在可敬,终于还是松手任他表现。
“其实你不用这般紧张。”
趁着元师兄不在,我便拍拍他的肩膀,极小声地安抚他。
“师兄是天际飞鸿,天性不拘泥于一院一户,总要展翅飞到别处去的;而我却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找个地方安顿着过一辈子。我和师兄志向不同,注定是聚少离多,因而这些日子才更亲厚些。”
“你不必说这些话哄我。”贺归低着头道。“我也不是真的万事不知晓。你们感情深厚,我清楚的很。”
他说着,闷闷地将环佩一并系好,这才回到桌边去,慢慢喝他那盏茶。
“既然清楚,又为什么患得患失?想来还是你不清楚。”我说。“总之我最后一定是在某处定居了的。到时候若你不在,定是你不想在,自己走了。届时无论你还是师兄,只要回来看看我,我都会扫榻相迎。”
“……我并非是因为嫉妒之心如此。”贺归低声说。“也是,小师父虽年少出外游历,但一直有人惦记关怀,想来是不懂……我自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你。彼时我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记得,如何吃饭走路都忘了,是你一直陪着我,之后也带着我去长安、去枫华谷……我做贺归只做了两年,两年里只有你我相互陪伴。若你哪天不要我了,贺归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他也不喝茶了,头低垂下来,只用手将脑袋抱着:“这几日我害怕的很。李道长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所以大家都认识他,他的师弟师妹也敬重他;可我只是个普通人,不会舞剑,连书也记不住。我也不是没试过耍剑法,可是我根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会……阿愿,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突然发现我好喜欢没安全感的小狗人设……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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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行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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