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行归路(3)

师兄很少用这么阴阳怪气的语气评价一个人,可见这位李道长,真的非常、非常不讨师兄的喜欢。

师兄为人高傲,经常看不起人,却很少讨厌人。能被他讨厌的,肯定人品差到了一定地步。

因此我猜道:“其实人是李道长杀的,他栽赃给他师兄?”

“我可没这么说。”师兄含笑道。“我和他们又不熟。我知道什么?”

师兄这样说,想必知道些内情,但不想告诉我。

他不想说,我便不再问,转提了提琐碎小事,将话头岔了开去。

吃罢午饭,那群道长又来看贺归,还带了些木剑、伤药、道经之类的东西,据说都是李见微道长过去曾用过的。

贺归对道长们警惕非常,道长们送什么来,他都概不接受,恨不能让元师兄把他们通通打出去。然师兄似乎觉得逗他比赶道士出去有意思,只装自己是个瞎子,负手在窗边诵李白的诗,并不替他解围。

我只得上前道:“诸位道长,贺归受过伤,脑子不很好,禁不起劳累。”

道长们纷纷扭头看元师兄。

师兄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救人。我只管杀人。”

但一群道长的凝视还是很有压迫力的,他顿了会后,还是说道:“……他失忆乃是撞击后颅内损伤瘀血所致。愿儿开的药对症,他颅内瘀血已经化去,却依旧没有想起旧事,那恐怕以后也不会想起来。”

“坏了。”

一位道长扭头向同门道。

“若李师兄以后都是这个样,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觉得他现在这样就挺好。

但我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不能这样说。

那位女道长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与我年龄相仿的,或许出于这个原因,她现在也与我站在一处,比与她师兄弟还要近些。

见她心有戚戚焉的模样,我不知为何也有些难过,忍不住低声问她道:“你过去和李道长很熟么?”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说,李师兄如今这般模样,算是活着,还是殁了呢?”

人还活着,记忆却没了。活着的是一个新人,还是旧人的躯壳?

这有些太难了,我回答不上来。

“该问问他自己罢。”我只能说。“他觉得自己如今怎样,那便是怎样。旁人再怎么说,他自个儿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贺归会怎么想?反正他回去也罢,不回去也罢,他都不是李道长。

师兄依旧立在窗边沉吟,不知何时解了腰间的笛子负于身后,在掌中细细摩挲把玩。

那几位道长见他此举,纷纷露出戒备之色,贺归却满脸好奇,指着那笛道:“此物好生眼熟,倒像在哪里见到过。”

“哦?我这可是金贵货。你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送你的。”

师兄这笛子是他早年闯荡荻花宫所得,虽外表富贵华丽,吹起来却呕哑嘲哳,叫人不敢恭维。

贺归和几位道长看上去老大不乐意,我生怕师兄又和他们吵起来,忙招呼他们出来吃茶。

女道长寻微自然还是和我坐在一处。

我俩现在已经熟识了许多,她待我不再如之前那般拘谨,端着茶碗撇撇嘴,道:“真是的。你们把他看那么严做什么?我们难道还能害了他的命不成?”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只能装作口渴,低下头牛饮茶汤。

寻微道长又道:“还有你那个师兄。你知不知道外头怎么说他的?真是名不虚传,嘴巴毒得刀一样。”

我还真不知外人如何评判师兄,故追问道:“外头怎么说?”

“呵,那厮人称‘九转回生’,就和这破丹药一样,接触多了要中毒!”

“师兄!”

“怎么?他做得,我自然说得。小师妹,你可别忘记他是谁的师弟,那厮又是谁的师兄!”

这位金鱼眼道长先前遭师兄卸了胳膊,现下似乎恢复的并不怎么好,行动间总有滞涩,他讨厌师兄并不奇怪。

我只好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与诸位话不投机,便不送客了。”

“我没有这样说。”

寻微道长也站起身来。

“元前辈恶名在外、已难转圜,我对他确有戒备,但我没觉得贺大夫你哪里不好。他是他,你是你,不该混淆一谈。”

“……众口铄金,我说再多也无用。”

我摇摇头。

“只能如此了。”

道长们呼啦啦来,又呼啦啦走,只留下了他们带来的那堆小玩意。

贺归一瘸一拐地走到桌旁,拿起□□经翻了翻,没什么兴趣地丢到一边,又把木剑拿起来,试探性地挥了挥。

元师兄照旧站在桌边,不知那群牛鼻子的话被他听去多少,面上毫无异状。

我心下担忧,悄悄走到他身后,满腔安慰的话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师兄自己叹了口气,道:“休息几日,便继续上路罢。我来时便觉沿途不太平,如今看来,莫在野地耽搁太久为妙。”

联想到方才的毒人,我深以为然。

贺归尚且懵然,看样子还想再问些什么。

我生怕他提到早间那村子的事,忙装作很忙的样子走出去,在院中远眺道长们离去的身影。

半盏茶后,师兄也从门中走出,负手立在我身侧。

“没想到天一教流窜到这里。”他眉目沉凝。“我前些时日路过枫华谷,见那处依旧不少红衣教徒,竟已荒疏至此。”

师兄用笛子轻轻敲了敲手心。

想想也是,长安、洛阳、扬州都是大城池,城内歌舞升平,数里外却已沦为人间炼狱。此情此景,多么荒诞。

我心情沉重,一时无话可说,与师兄相顾无言。

师兄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乱象初现,还没到最坏的时候。然风雨欲来,你我确该早做筹谋,我此次回乡、回谷,也是为此事。”

我又一次愕然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问。“便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谁告诉你我要逃?”师兄哼笑。“祸端由李、杨起,自安、史生;想要解决问题,当然该先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我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把他拉回屋中,又看了外头几圈,确定四周再无外人,方才压低声音说:“师兄!这种话岂可浑说!”

师兄眉梢一挑,未再多言,神态却不似要放弃了的。

我深知他秉性,此事我定劝不了他,可恨燕九姐不在此处。

想到燕九姐,不免想到雁门关的苍云军。近来局势不大好,谷中师兄师姐有投身苍云军中的,偶尔会传出信来,讲几句燕九姐的情况——她黑了,壮了,受过许多伤,杀了不少敌,渐渐做到百夫长。

但念及师兄问我燕九姐的事,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知晓她近状,因此只含混道:“叫燕九姐知道了,她定要说你。”

“你这个没良心的。师兄喂你饭吃、给你衣穿,你就会找燕九告状。你非要她知道做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好。好。愿儿大了,也会说大道理呛师兄。”

师兄说着,一回头,贺归身子抻得老长,耳朵朝着我们这头,像根筷子从桌边斜伸出来。

他便指着贺归同我说:“你要说给燕九听,我便把这小子送去恶人谷,送到肖药儿那试药去。”

贺归闻言大惊:“怎么还有我的事?”

“我自不会说。我只是觉得师兄此举,如美玉击石,未免可惜。”我叹息道。“如今之势,便如日藏昏霭后,玉敛深匣中。然雾霭终散,木匣将腐,而明日恒照,玉韫光华,时移世易,不可改也。师兄为美玉明日,何必在意雾霭木匣?”

贺归原本已缩回去,突然又抻直了,这次不是朝着师兄,而是向着我:“小师父,你说的真好,是什么意思?”

“……叫他读几本书罢。这个模样与睁眼瞎有什么分别?”

师兄扶额道。

“元氏虽非世代簪缨,勉强也算书香门第。我带个大字不识的人回去,叫什么?”

我愧疚地应了。

贺归啊贺归,我也是为你好。识得几个字,哪怕日后不能回纯阳宫当道士,也能算账抄书,干些养活自己的营生。

话已至此,师兄无话可说,又站片刻,抓起笛子出去了,道是要给贺归挑些开蒙的书。

贺归却突然慢慢挨近我,默然片刻,问:“小师父……你又希望躲,又觉得无处可去,那你觉得,究竟怎么样才最好呢?”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我闻声悚然,一时竟不能答。

我在写什么?我在干什么?……我……我在一之窟!……谁说这冰晶花不好(嚼嚼) 这冰晶花可太香了(嚼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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