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没来祠堂,他是不会来的,他知道他从未融入过这里,即便共同相处十年,村中人仍将他视作异类,只有那片海会接纳他。
海是沉默的,不会对李倓讲出任何污言秽语,也不会对李倓流露半点温情,可李倓只喜欢待在这里,或许是因为流落在此,李倓冥冥之中一直有一个念头,会有人从这片海滩将他带回去。
回去哪里?那个人又是谁?
李倓不知道。
海风肆虐,吹得他衣摆凌乱飞舞,浪拍在他**的双脚上,下半身几乎被海水浸透了,李倓却宛若毫无感觉,眼睛直直看向遥远的天际。
雨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又下起来,没一会就将李倓浇透了,他仍没有动,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倏地在他肩膀拍了一下,李倓转回头去,斗笠下面,李复气喘吁吁的脸近在咫尺。
风雨太大,李复对李倓喊道,“雨太大了,该回去了,倓弟。”
李倓仍坐在礁石上没动,指着海面远处,问李复:“你看见了吗?”
李复抹了一把吹在脸上的雨水,顺着李倓指着的地方看过去,不解地问:“看见什么?”
“那里,有一条龙。”李倓平静地答。
“龙?”李复狐疑地再次看过去,除了一片乌云什么都没见到。
李倓总是这样,李复分不清他究竟是发癔症还是真的能看见寻常人见不到的奇幻景象,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我看见了,看见了,“李复敷衍两句,一把扯过李倓的胳膊,“这次暴风雨不比以往,再在这待下去真会没命的,而且今年龙王祭出了问题,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顺利熬过去,你快跟我回去吧!“
李倓闻言,终于愿意把注意力分出一些给他,“出了问题?“
“你不知道今天大伙都被叫去祠堂了?“李复拖着李倓的胳膊,把他从礁石上拽了下来,“也对,你从来都对这事没兴趣。“
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就见村长带着七八个人穿过呼啸的风雨,拦住李复和李倓的去路,“李复,这是要带李倓去哪啊?”
李复下意识把李倓护在身后,“村长,有事吗?”
村长朝身旁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去抓李倓和李复的肩膀。李复和李倓身上有些功夫,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但村长带来的人手不仅仅多,而且各个身强力壮。李复先被按住,李倓这边稍麻烦一些,他力气照寻常同龄人大上不少,原本来逮他的三人没抓住他,险些让他逃了,等到李复那边搞定了,又分出两个人一起才把李倓按在沙滩上,李倓脸上沾了沙子,目光却仍不驯,扭头一眼瞪过去,身后那壮汉抖了抖,下意识用了死力。
李复的处境不比李倓好上多少,只是与李倓相比反抗没有那么剧烈,“村长,你们这是干什么?”
村长并不与他们解释,只对那群人做了个手势,李倓和李复便被绑了双手,一路押回村子。他们被带到了一个破旧的储藏间,把人往里面一推便落了锁,李倓从地上爬起来,胳膊被绑在身后,他便用身体撞门,门被他撞开一条小缝,隐约露出一条粗锁链。李倓退后两步,还要再撞,李复忙挡在他身前。
“别白费力气,锁链那么粗,只怕凭借我们两个人的力气撞不动。”
李倓从鼻子里“哼”一口粗气,“没有这种无缘无故就来绑人的道理。”
“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在咱们村,村长的道理就是道理。”这些道理讲了不知多少遍,李复只觉得头疼。
李倓稍平静下来一些,坐在角落的草垛上,盯着唯一一扇比脑袋大不了多少的窗,窗外风雨飘摇,雨滴越过窗框砸在地上,李倓语气里难掩担忧,“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
“如果连我们都被关了起来,父亲只怕早被他们带走了。”李复推测道。
“明天就是龙王祭……”李倓忽然念叨起这个来。
李复一惊,想到些什么,猛地抬眼看向李倓,没等开口,只听门口的锁链哗啦哗啦响了一阵,“砰——”地一声,储藏间的门被踹开,三个披着蓑衣的壮汉走进来,其中领头的那个在李倓和李复身上来回扫了两圈,指着李复说:“就是他。”
另外两个人立刻抓了李复又要出去,李倓本想去挡一挡,只是双手被捆在身后,那领头的壮汉用力一推,李倓就跌坐在草垛上。
被两个大汉架着往外走,李复还不忘扭过头来安抚李倓,“李倓,你别担心,我会弄清楚的……等我弄清楚,我就带你出去……”
门又被锁了起来,李倓忍着肩上的痛从草垛上坐起来,风穿过狭小的窗,发出尖锐的嘶鸣,甚至有雨点吹到了李倓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叫着他的名字。
“李倓……”
绵长又凄切,听着不真切,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李倓从草垛上蹭下来,走到窗边,此时又一道雷落下,李倓的脸都被电光照亮。
什么都看不见。
李倓有些失望,又坐回到草垛上,村子里不待见他,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只是记挂着李守礼和李复,不知道他们被关在何处,有没有遭受不公的对待?
想着想着,李倓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亮起来,虽然仍不见白日,但雨似乎暂时停了,李倓支起脑袋在屋子里扫视一圈,依旧只有他一个人。
李复一夜都没回来。
手被捆太久,已经麻木了,李倓吃力地转了转手腕,试图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倓抬起头,正对上独自进来的李复。
“复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倓问。
李复手上端着个托盘,上面有一盏茶壶和两个馒头,看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这让李倓稍稍安心些。李复把手里的托盘放下,转手替李倓解开手上的绳子,“你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委屈你,还要在这待上一段时间。”
双手终于解放,李倓立刻活动了下手腕,李复从托盘上拿了个馒头递给他,“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父亲呢,他怎么样了?”李倓接过,没有立刻开动,又追问起李守礼的情况。
李复没与他对视,又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个茶杯,拿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父亲也无碍,只是被请过去聊些事情。”
他这举止中藏着一股李倓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李倓盯着李复,把馒头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昨天被关起来到现在颗粒未进,李倓已经饿得不行了,刚开始还小口嚼着,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反而感觉更饿了,就着白面馒头狼狈地咬起来,不出意外地噎住了。
李复似是早有预料,把手中那杯水递过来,李倓接过来,一仰头咕噜咕噜就喝了个干净。
放下茶杯时,李复正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李倓想问问他怎么了,忽然脑袋“嗡”一声,强烈的眩晕感阻止他继续思考,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脱离了意识的掌控,李倓睁着眼向后倒去,手里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咕噜噜滚落在地上。
“你……”
他很想问问李复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但只发出一个音节就没了力气,浑身软绵绵,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复走上前来,低声对他说了句抱歉,让李倓不要怪他,便退到门口。
见李复得手,立刻有人从门口涌进来,手里捧着些鲜红的布料,七手八脚往李倓身上摸,李倓意识昏沉,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死死盯着李复转身离去的背影,可眼皮实在沉得厉害,李倓就这么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唢呐声惊破了无尽的黑暗,李倓费力抬起眼皮,眼前一片鲜红。李倓定定地盯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盖了个红盖头,他动了动,两只手的手腕都被绑在了两侧逼仄的架子上,他端坐在正中,嘴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像是怕他咬舌自尽,李倓垂头,从盖头的缝隙里看到自己身上鲜红的嫁衣。
原来是要把他当成龙王的祭品。
那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应该就原本豆娘要坐的花轿了。
花轿是照着豆娘的身形做的,对李倓一个男人来说太过拥挤了,像是把他整个人粗略折了折塞进去,极不舒服。轿子外面的唢呐还没停,明明奏的是喜乐,听起来却凌厉刺耳,雨似乎又下起来,像是流不尽的眼泪,风也在哀嚎,似乎没有一处不悲戚。
李倓虽然醒了,可身上依旧没有力气,被固定在轿子里动弹不得,只有心里翻涌的怒意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但很快就要死了不是吗?
那么多被当成祭品的姑娘,没有一个能从大海里逃脱,更何况是现在被束缚着的李倓呢?
轿子外面的唢呐声停下来,是龙王祭接近尾声的前兆。果不其然,很快李倓便觉得身下一晃,轿子被人抬了起来,顶着风雨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海浪声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功夫,便有海水从轿子底部渗上来,以极快的速度没过李倓的脚踝、膝盖、大腿。
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李倓鬼使神差地想到他经常见到的那条龙,说见到并不恰当,因为他从来都是远远站在岸边捕捉那条龙金色的鳞角,它从未发现李倓,除了李倓,也从来没有其他人见过它,村里没有人相信李倓见过龙的说辞,即便是李守礼和李复也是如此。
李倓第一次看见龙的时候试图向他们证明,抓着围观的每一个人问:“你看见了吗?是龙!”
或许是李倓的反应太强烈,原本围观的人被他逼得齐齐退开,不约而同地摇头,像一排拨浪鼓。他们惧怕龙,龙翻云覆雨,稍惹它不快,一道雷劈下来便要了人的性命。他们也惧怕李倓,惧怕龙会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降临,因此他们选择孤立他,好像只要不与李倓扯上关系,便。
可就算如此,风暴还是一如既往地席卷而来。
李倓没有来由地相信,他与那条龙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即便他什么都不记得。
岸上似乎有人悲哭和哀鸣,仿佛他们早该做这件事,但李倓已经听不到了,海水很快涨到李倓胸口,紧接着便到了下巴,盖头飘了起来,最后一丝空气被剥夺,李倓闭上眼,下意识地闭气,等待窒息感逐渐放大。
他不想死的,可他没有办法了。
身体似乎在某条界线的边缘绕了个圈,李倓霍然睁开眼,像是这辈子都没呼吸过一样剧烈喘着气。
他竟然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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