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点鸾烛·五

世间万物皆有寿终之时,龙也不例外。

不过李倓提及的这种状况明显出于偶发和意外,不是什么祥瑞的征兆。李俶望向他,目光中带着一些错愕和不解,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考虑措辞和情绪,不过片刻他又开了口,没有愤怒和惊疑,比李倓预想中要平静得多。

“你想要杀了龙吗?”

他的语气太过和缓,以至于让李倓觉得弑龙并非天方夜谭,而是他随手就能办到的某件小事。

李倓与他对视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耸耸肩,很放松地笑着安抚李俶,“我只是假设,万一龙死了,那层结界会消失吗?”

李俶不疑有他,肯定了他的判断,“按道理来讲是这样的。”

两个人安静走了两步,或许是刚才李倓口出狂言,给人的震动过于突兀,余震未消,李俶又问:“你真想杀了龙?”

李倓用开玩笑的语气反问:“俶兄以为我能有能力与那等神物一搏?”

李俶却没像在开玩笑,“平时定然是不能的,但天劫之时是龙最虚弱的时刻,若是有心之人趁虚而入,或许能成。”

说罢,他看向李倓,是一种没有遮拦的坦诚,仿佛龙的生死、定海宫会如何,都与他全然没有关系,仿佛哪怕李倓想要一道雷直劈到海底,李俶也会想办法引来,还要手把手教他如何操作。

还真是知无不言。

李倓心头一滞,竟心虚得不敢与李俶对视,“你快别说了,听着骇人……”

李俶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乐事,哈哈笑了两声,他拍拍李倓的肩膀,“没想到你这般不禁吓,我也同你说笑呢。”他又勾起唇,变成了李倓熟悉的那副温和的模样,“其实,你想带她们离开,不见得要如此大费周章。”

“哦?”李倓眼睛一亮,“如何?”

"想要离开定海宫,不过是龙一句话的事,她们都是凡人嫁给龙的新妇,你去向龙求一纸休书,不就好了?"

李倓被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嘴张了半天,半信半疑,“……龙有这么好脾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俶突然抬起手伸向耳后,手指抓了抓,从头发里抓出片泛着金光的鳞,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东西,难怪不好受。”

“这是……”见李俶如此坦荡,李倓也大起胆子来。

李俶解释道:“方才有条我平时喂养的小鱼来讨吃的,那小鱼顽皮,嬉闹时被它蹭上了,弄得我好不舒服。”

原来是这样。

虽然打消了心中疑虑,但李倓仍未对李俶抱有全然的信任,他更想不明白李俶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

“俶兄点拨,我竟无以为报。”

“同为天涯沦落人,”李俶稍稍垂头,有些惆怅地叹口气,“我只是想到了我弟弟,若他在我身边,我也会这样对他。”

眼见李俶脸上染上悲痛,李倓安慰他,“你也别难过,等我也替你求一封休书,届时离开龙宫,你便能与弟弟团圆。”

李俶听后倒是笑了,“你呢?拿到休书以后,你要回去找你的……义兄吗?”

李倓摇头,“他们不会想我回去的。”

李俶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打量着李倓的神情,问:“你,恨他们吗?”

李倓有些迷茫,“恨他们做什么?”

“如果不是他们,你不会被当作祭品送到这里,明明是男儿身还要做那龙的……新妻。”

最后两个字被李俶咬得很轻,平白增添了几分暧昧,李倓登时红了脸,轻咳一声,揶揄道:“我自然不愿,难不成俶兄你是自愿来的?”

李俶坦然颔首,挺不在意似的,“算是吧。”

这还真是叫人意外,如此生死大事,岂是能轻易做主的?

未免太过草率。

李倓不欲对此发表观点,话题也就此打住。

回到住处依旧不见龙的踪迹,与李俶一同吃过晚饭,李倓百无聊赖,身上还隐隐作痛,他躺在床上,想着隔日应该寻个借口,让李俶带他去藏书楼看一看,说不定在那能找到龙口中那番话的缘由。

熟悉的旖旎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李倓试图撑着眼皮与困意搏斗一番,只是不知为何,眼皮沉得厉害,像身上绑了块石头,拖着他往下坠,李倓脑袋一歪,睡过去了。

门窗紧闭,没留半点缝隙,一把椅子顶着门扇,一阵海浪卷来,门扇轻轻晃动,似有鱼群从门前游过,昏暗的屋子里兀自多了个人影。

李俶肆无忌惮地站在床边,坦坦荡荡,毫不在意被李倓发现的样子,他看了一眼那把抵在门后的椅子,没有靠近,就只是站在床边,静静端详李倓的睡颜。

真是像极了。

若是有外人在场,定然会察觉,李俶站在李倓身侧,像在照一面无形的镜子,可哪怕他就这样明晃晃站在李倓面前,李倓也没记起任何事。

这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过是像往常一般闭关几日,出来时天地皆变,他的悲鸣传遍了海底的每一个角落,聆听之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俶也试着到九天之上质问那座上之尊,得到的却是无情的镇压。

天是不会解释的。

愚蠢的人类,夺走了他的珍宝,又阴差阳错把送回到他身边,那他岂不是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李倓闭着双眼,脸上痛苦地皱在一起,李俶终是没忍住,长叹一口气,走到李倓身边,企图将他的痛苦抚平。

或许是因为李俶的手指太凉,李倓眉毛动了一下,很快舒展开。窗外“轰隆”一声,蓝白电光照亮了整片海底,像是一种赤诚的警告,李俶压下心头肆虐的贪痴,收回手。

没关系,时间还长,只要回来了,一切都可从长计议。

李俶转过身,一甩衣袖,房间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像是没有任何人来过。

李倓做了个梦,梦里他身披银色战甲,手拎长剑与千军万马对峙,天那头的将军拎着长长的卷轴,细数他的罪状,最后将那卷轴一抛,横眉怒指,高喝一声:“李倓,你可认罪?”

李倓听见自己大喊:“呵,欲加之罪,我拿什么认?”

见他不从,那将军长枪银光一闪,震耳欲聋的战鼓响彻云霄,李倓冷哼一声,没有任何退缩,提剑相迎。

单枪匹马,他哪里是这样庞大数量的军队的对手?不多时,几股蛮力钳住他的四肢,向不同方向生生地拽,李倓被撕成零落的几片,纷纷洒洒落下来。

下落的过程中,他听见身后海面传来一声绵长的哀嚎,两行血泪从被撕裂的面庞落下。

他在为谁而哭?

为他自己吗?

还是为那发出悲鸣的巨物?

李倓睁开眼,天应当已经亮了,房间里依旧昏沉沉的,好像又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

抬手拂去眼角的湿意,再拿开时,李倓嗅到一股旖旎的香气。

门窗依旧关得严丝合缝,连那椅子都好好立在那,并无异样,应是无人来过。

那这股香气到底是从哪来的?

李倓无法凭借自己的认知对此找出合理的解释,最后只能安慰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龙的地盘。

吃过早饭,李倓和李俶提出要去藏书楼看一看,李俶没有立刻应答他,李倓以为有什么难处,"是还要请得龙的准许吗?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可以等。"

李俶摇摇头,"那倒不是,藏书楼可以去,只是今天是龙的天劫,定海宫难免不受影响,还是不要出门为妙。"

他刚说完,窗外就轰隆隆一阵,明显比前些天的雷暴更加野蛮,连身处远在海底的定海宫都犹觉在侧,震耳欲聋。

原来这便是天劫。

毕竟初来乍到,李倓也只好妥协,他本也不急于一时,在定海宫待久了,总能去上一趟吧。

“我给你准备了点心和餐食,都放在食盒里,天劫持续不了多久的,等结束了随便你在这定海宫里怎么逛都行,”李俶好似对他极不放心,絮絮叨叨地叮嘱:“天劫之雷声势浩大,可能会有些刺耳,莫要惧怕。”

如此婆婆妈妈,听得李倓直皱眉,打断他,"今天怎么如此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这样费心?你自己不在这躲着吗?还要出去送死不成?"

说完李倓自己都愣了,他和李俶相识不过一天,可即便是面对李复,他也很少如此直接地抱怨,他们有熟悉到这种地步吗?

幸而李俶并没有注意到他这细微的异常,或许是因为天劫将至,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自顾自地站起身,“我是还有些事要做,分不出神看顾你,你无需担心。”

李俶没有对李倓解释,说完便急匆匆走了。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李倓隐隐感到些不安,李俶没给他留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李倓干脆又躺回到床上去。

不知道李俶给他究竟用了什么妙药,身上的伤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半点酸痛都不剩了。

躺了不到一刻钟,传来极其壮烈的一声轰鸣,连身下的床架都应着那动静晃动,灼眼的白光瞬间照得海底亮如雪原。

李倓登时从床上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手刚碰到门板,第二道雷劈了下来。门框挡住了闪电剧烈的光,李倓险些被刺得睁不开眼,他倒是有些防身意识,这么空着手出去和刀俎上的鱼没什么区别,余光里瞥见摆在一旁做装饰的匕首,李倓一把取下来,冲出门去。

刚跑出去不远,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李倓勉力维持着姿势,耳朵里因为巨响而嗡鸣,他下意识地挡住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里,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光从天顶落下来,击在远处一块高出海面的礁石上。

礁石上面站着一个人,身形因为海浪的冲刷而变得扭曲,刺目的白将他的影子挤压得没有余地,李倓看不清他面容。

已经落了三道天雷,李倓不敢耽搁,加快速度往那人身边赶。

在李倓赶路期间,又有两道雷落下,距离那个人已经很近了,李倓耳朵里的海浪声开始变得含糊,即便用手遮着,眼睛也还是睁不开,李倓只好眯起眼睛。

模糊的视线里,那个人已经无法挺直脊背,佝偻着身体,两手紧攥成拳,鲜红争先恐后从指缝间往外冒,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金色的龙角和龙尾现了形。

第六道雷落下来,龙已经痛苦得无法控制,仰面朝天大叫,颓然倒下,痛苦的哀鸣与李倓在梦里听到的交叠在一起,他失控地睁大双眼,在片刻的清晰后立即陷入了黑暗,李倓在短短的那一瞬间,看清了龙的脸。

是李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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