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驯鹰记

夜色深了,建宁王李倓的院子里烛火经久不熄。

府上的宫人们都知道自家主子生性乖张,桀骜不驯,近日不知到底又是哪位惹了他,脾气愈发捉摸不透,比春日的气象还要阴晴不定,宫人侍奉时如履薄冰,生怕不留意触了主子的霉头。

李倓今日没出门,在房里看了一天各处的信件,他身体容易疲累,还未到戌时便已觉得后腰酸痛,几欲折断,一看桌上发现一天下来也没写几封回信,剩下的只得搁置下来。他撑着书桌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宽松衣袍垂在桌子上,掩盖住身形,直到他站直了,衣摆顺着身量垂下来,这才显出底下圆滚滚的肚子来。

若是有外人在场必要惊上一惊,这建宁王本是飒爽男儿,怎会如待产妇孺一般挺着个足月的肚子?

然纵使再离谱,也是事实。

他胎儿不知是厌恶母体做的什么事,连日来不得安生,今日尤甚,闹得李倓不得安生,剧烈收缩伴随着隐约的疼痛,让李倓无法长久地坐在椅子上,他扶着肚子蹒跚着掀起落下的帷帐,回到床榻边。躺下去的时候,孩子从里面踢了他一下,李倓摸着肚子安抚他,继而想到孩子的另一位父亲。

那人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其实真的要算起来的话,知情的也只有李倓、池清川、几个近身服侍的下人以及为李倓诊断出喜脉的那位药宗医女而已,他仗着衣袍宽松,无人觉察地遮掩了几个月,这孩子从种进他肚子就不叫人省心,引得他恶心反胃,几个月都食欲不振。

直到今天,李倓低头看到自己鼓胀的肚皮,仍觉得恍惚,他本该用一碗去子汤了结了这个不该存留的胎儿,却不自觉拖到了现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疼痛似乎愈加剧烈,李倓咬咬牙,双指并拢在身上点了几处穴脉,痛感似有些许减弱,但腹中的孩子似乎闹得更厉害了。

吱呀——

不知是谁推开了房门,李倓一把将身侧叠着的被子盖在肚子上,怒斥道:“出去!不是说了今日不许来打扰!”

“连我也不行吗?”

男人的声音温和庄严,没有因为李倓态度不善而动怒。李倓静默片刻,稳住声线,“太子殿下,有何贵干?”

李俶踱着步接近李倓的床榻,“听闻倓弟告病久居多日,来看看你。”

他每走近一步,李倓的心跳便加快几分,右手紧紧攥住被子边缘,很怕李豫下一步便要上前毫无征兆地掀开。

他背对着李俶,侧卧在床上,没有转过来,疼痛还在撕咬着他,口中回的话却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李俶的脚步停在帷幕外面,没有掀开帷幕,这让李倓惴惴不安的心脏稍微安定了点,他不敢翻身过来正面看向李俶,即便盖着被子也担心李俶因为被子明显的弧度而起疑。

“当真没事,我听你嗓音有些异样,刚才听你院里的下人说你一整天都没吃饭,我带了些点心,都是你爱吃的,要不要尝尝?”

李倓正想回话,孩子又踹了他一脚,越来越频繁的规律性收缩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刚发出半点动静,李倓就浑身定住,生生把后半段压回到嗓子眼。

李俶近在咫尺,薄纱帷帐遮不住他的声音,只怕他已经听见。

果不其然,李俶立刻掀起了帷帐,“还说没事?我都听到了。”

李倓心一惊,稍侧过身回头看,见李俶穿着华贵的太子衣冠,手上拎着一个食盒,脸上尽是担忧之色。李俶把食盒放在地上,顺势往他床榻边上坐,手撑在李倓枕头边。

“还说没事,脸色这样差,找人瞧过了没有?”

李倓浑身僵了,右手虚掩着肚子,答:“看过了。”

“看过了?”李俶眉头紧皱,“那为何还不见缓解?”

李倓冷眼看着李俶伸手要触碰他的脸颊,明明应该是极为温情的兄友弟恭,李倓却毫不领情地躲避开。

人人都道太子温和恭良,性情和顺,却又都不知道他也有狠厉的一面,只有李倓是真的见识过的。

不堪的往事又窜进李倓脑子里,李倓不悦地拂开李俶的手,“早吃过药了,不劳殿下费心。”

只听身后幽幽一声叹息,李俶声音低缓,“我的倓儿与我生分了,什么事竟如此瞒我?”

李倓一怔,身体对这个称呼应激地瑟缩了下,仿佛知道下一刻李俶要提起什么一般,下一刻,李俶的右手不容抗拒地伸过来,撑在他身前,左手扳着他的下巴,强迫李倓与他对视。

看着李倓苍白的脸庞,因惊惧而微微睁大的双眼,李俶心里是有些爱怜的。可惜他的倓儿从来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物,如果不是李倓自请跟随李沁远走,远离了权力斗争中心,这太子之位未必会落入他手。

好猎人需要一只好鹰。

圣人病重,受人蒙蔽,宦官势力甚嚣尘上,多少人对这皇位虎视眈眈,纵有不世之功,他仍需要一只好鹰。

思及至此,李俶手上力道加重了些,在李倓明显的抗拒里压下身体,仔细端详李倓的病容。

从进了他这院子起,李俶就觉得不对劲,李倓武功卓群,何时染上如此顽疾?甚至讳疾忌医?可李俶此时近身一瞧,又觉得李倓这病不似沉疴,虽然他面色苍白,额上不停冒着虚汗,但看上去属实不像连日来气血亏虚的模样,反倒像某处病痛正在折磨他。

李倓眉峰紧蹙,对他这番举动虽然厌恶,却没有反抗,攥着被子的手指指节发白,“太子殿下到底想如何?”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这样称呼了。

他每这么叫一次,李俶心里就拧一下,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之间生出这样的嫌隙,他卧病在床这段时间,病情反复,大事小情皆由李倓代他出面,他以为他们已经足够信任彼此,没想到李倓会突然转变态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

李俶正欲逼问,胳膊下的被子里突然动了一下,像是躲在里面的小动物狠狠踢了一脚,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倓的太阳穴一紧,似乎被踢得很痛的模样。

李俶愣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当下立刻去掀李倓紧紧捂着的被子。

他要看看这被子下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李倓真是痛极了,封了穴脉仍痛得无力反抗,只觉身下一凉,他的身形毫无保留地暴漏在李俶眼前,修长挺拔的身躯只有腹部极为违和地鼓胀起来,要爆裂开一般,李倓绝望至极,破罐破摔地倒在床上,接受李俶震惊目光的洗礼。

李俶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他半信半疑地将手掌放上去,掌心温热。

是真的。

李俶收回手坐直了,表情没有变,眸色却似乎阴沉许多,深吸几口气,问:“是谁的?”

李倓瞪了他一眼,不愿回答,“与太子殿下何干?”

李俶本就在气头上,被李倓这么一叫终是忍不住了,翻身单膝跪在李倓身侧,抓着他的手摸他那足月的肚子。

“看这大小足有**月了,我的建宁王,除了我还有谁碰过你?”

他没有咬牙切齿,李倓却听得心惊肉跳,李俶极少动怒,不形于色,但李倓也是见过他发脾气的,哪怕现在李俶武功尽失,身染剧毒,威慑犹盛当年。

早年他在南诏蛊惑南诏王谋逆,李倓被叫到李俶面前时,谋反的罪证摆了满满一桌,李俶一手撑在桌子上,手指有规律地在桌面上轻敲,那年他看向李倓时的眼神,与现在如出一辙。

李倓怨恨大唐,怨恨这个王朝的百年积弊,可他身上流着和李俶一样的血液。

来之前李倓想过李俶可能会如何怪罪他,却不想他说:“我有立志想走的路,也有绝对不想失去的人,可我只是个凡人,你说我如何能得两全?”

李倓答不出来。

最后那份唯一的证据被李俶亲手烧了个干净。

李倓看着那些纸张在火焰里卷曲燃尽,变成灰黑炭土,耳边传来李俶突如其来的一问。

“你知道如何驯鹰吗?”

李倓不解地看向李俶,幼时他随姐姐远赴西域,听闻过这样的技巧,未曾学习过,也不知道李俶为何在此时提及。李俶没有看他,盯着火光中心最明亮的一点,不似在与他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没有等李倓回答,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要先蒙了鹰的双眼,使其惴惴不安,断其食粮,待到他耗尽精神,才能褪其野性。”

李俶说到最后一句时终于抬眼看了李倓,眼中映着那燃尽罪证的烈焰,李倓心猛地一跳,那时他尚未知晓李俶在讲什么。

直到他被李俶蒙住双目,独自关在太子府中厢房时,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那个眼神。

脚步声自身侧靠近,李倓坐在椅子上,凭他的武功,大可以摘了这眼罩看看来人究竟是谁,可带着茧的手一贴上来,他便知道是李俶了,他没有动。

“我的倓儿,你怎么如此让人费心?”

李俶的小指蹭过他的眼尾,大拇指按过他的鼻尖,声音离他极近,语气比他想象中平静,鼻息全呼在他耳廓,又热又痒,李倓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视觉被剥夺了,其余感官却健全,甚至更加敏锐,李俶没有束缚他的手脚,可是他不敢擅动。

这是李俶的惩罚,留他一条命换来的惩罚。

李俶的手在他脸颊上摩挲片刻便收了回去,李俶没有摘掉他眼上的遮挡,李倓便只能在黑暗中等,片刻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了他的嘴唇上,湿润的,李倓怔住一霎,在黑暗里睁大了双眼。

是李俶的嘴唇。

意识到身前人在做什么,李倓方才想起反抗,李俶比他动作更快,先一步按住他搭在椅子上的手,在李倓想要与他争辩的时候撬开他的唇齿,他吻得又深又急,很快李倓便觉得不能呼吸了,胸腔激烈起伏,被压得倒向后面,幸好有椅背支撑才没有躺下去。

他的王兄将他口中涎液吞到了自己腹中,李倓忍了很久才没有就着他的舌头一口咬下去。

按着双手,李俶又在李倓唇上啄了啄,李倓听见他幽幽地说:“听说,倓儿想做一只鹰。”

这样的话他只对姐姐提起过,不用李倓花费脑筋,也知道这消息出自李俶手下的凌雪阁,想起姐姐他心中恨意又涌上来,却听此时李俶在他耳边道:“我知你心中所想所愿,你搅得天下不安,为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过吗?”

“我……”

李倓想说些什么,可是李俶的手从他手上拿了起来,落在他意想不到之处。

李俶边解他的衣带,边说:“你应该亲眼看看这众生疾苦,他们所求不过安稳度日。”

“王兄……当真体恤万民……”

凉风从胸前衣缝钻进来,李倓已经隐约猜到即将发生什么,震惊之余又觉得亦在情理之间。

“今天我也,体恤体恤建宁王。”

建宁王这三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像是三个气音,说完这句话,李俶的吻便离开了嘴唇,从脸侧到耳垂,喉结到锁骨,一路向下。

李倓心思很乱,小时一起长大,不分彼此,即便如今他仍将李俶视为极重要的存在,老天仿佛对李氏一脉降下诅咒,让他们手足相残豆萁相煎,又让武后贵妃的轶闻相传,而在他们身上似乎又走向另一个极端。

李俶指腹的茧太硬,让李倓无法忽视,如同搔在他心尖,他身体起了变化,李俶根本不可能注意不到,而后那带着茧的手指包裹住了他。

“倓儿,我的倓儿……”

李俶在叫他的名字,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李倓却死死咬着牙关,在李俶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羞耻心作祟,他不想应,仿佛他不应就能忽视掉他们此刻的秽乱。

他没能从李俶手中坚持很久,李俶发出了很轻的一声笑,然后那些自他而生的东西又被涂回到他身上。

李倓在眼罩下闭了闭眼,有些自暴自弃。

过了许久,李倓听见李俶在面前叹叹,一阵布料窸窣,又有什么抵在他身上。

“像小时候叫我一声哥哥,我就给你。”

他许久没这么叫过他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称呼在这种情境下变得难以启齿。

李倓被折磨得受不住,最后极微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声如蚊呐。

“哥哥……”

李俶似乎也忍了许久,呼吸都变得惬意而坦然。

“没有伤到你,我的倓儿。”

李倓像是被烫到了,指尖刚碰及就抖了一抖,李俶又在吻他了,边吻边叫他的名字,吵得他不得安宁。

“我们一起……你我联手定能让大唐走出淤结……届时你想做鹰,那就自由地飞,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

在李俶喃喃低语里,李倓的眼角涌出些泪珠,不知是因为当下还是未来,转瞬又被眼罩吞没。

在这之后,类似的情境发生过很多次,李倓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次数,可是对象无一例外,只有他的王兄。

可现在他的王兄在质问他有没有别人。

李倓真想一口啐在他脸上,他身边有凌雪阁的眼线,有没有旁人,李俶怎么会不知道?

他痛得更加剧烈了,连着头也在疼,李俶的目光很暗,按在他肚子上的手好像随时都能剖开他的肚子,掐在那未出生的孩子的脖子上。

“是李复的吗?嗯?”

到了这句,李俶的语气已经极为冰冷,听不出感情了,李倓已经头痛欲裂,不愿与他再在无用的争辩上多费口舌。

“是你的……”

他承认了,他甚至早就计划好瓜熟蒂落以后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安置,数月的隐瞒却在临盆前功亏一篑。

两行泪从李倓脸颊流下来,“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最亲密的至亲,而他们的孩子是剪不断的纽带,也是拴住猎鹰的缰绳。

李俶握住他的手,眉宇间染上些痛苦,“那你为何要瞒我?”

李倓觉得无从解释,只一个劲地摇头。

他怎么说?

他起初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等到发现时,李俶已中了奸人的算计,成日昏迷,他不得不代替李俶,假扮太子帮他完成宏图伟业,李俶一日不醒,他便只能如履薄冰地做下去,这才知道,李俶这么多年也过得艰难,等到李俶稍微好转,他也已经快要隐瞒不住身形。

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李倓只觉啪地一下,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裂开,一股水向外涌,紧接着剧烈的下坠感自腹部而来。

李倓当即看去,李俶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扩散开来的洇湿。

太痛了!李倓开始死死攥住李俶的手。

这样不行。

李俶当机立断叫了人,房檐上跟着的凌雪阁护卫随即现身在帷帐外。

“去准备药和热水,替建宁王接生!”

地上跪着的三人身形一滞,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面面相觑。

凌雪阁尽是杀手,取人性命如家常便饭,替人接生还是头一回。

简直是胡闹!

李倓没想到李俶会在这事上慌不择路,咬着牙提醒他。

“去叫池清川……”

李俶愣了愣,立刻差人去叫池清川。池清川早命了人手候着,不想李俶也在场,他知道自家主子没有对太子殿下表明实情,仍有犹豫。

李俶已经开始皱眉,“还在等什么?”

池清川立刻带着人上前来,那接生婆经验是丰富,给男子仍是头一遭,又是桩容易掉脑袋麻烦差事,刚走到床边便已是满头大汗。

李俶从床榻的一侧绕到床头,给人让出位置,握着李倓的手却没有松。

“建宁王如何?”等接生婆战战兢兢地看完,李俶问道。

“这……王爷刚破了水,只怕时间还长,胎位还算正,晚些时候请王爷配合着发力,能护他母……父子平安。”

李俶脸上的表情和缓了些,叫人把地上的食盒拎过来,里面糕点还没凉透,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捡了一块喂到李倓嘴边,哄他道:“倓儿,你一天未进食了,待会没有力气你和孩子都有难,吃一点吧。”

“不……”疼痛让李倓下意识抗拒。

“倓儿,听王兄的,吃一点。”李俶没有放弃,柔声劝道。

李倓还是张开了嘴,嘴里已经满是苦味,尝不出点心究竟是什么滋味,他草草嚼了两口就硬往里咽,阵痛顶着颚骨,他差点被噎住。

“咳咳——”

又有一杯水适时喂到他嘴边,有人扶起他的头让他更舒服地服下,又重新握住他的手。生产的阵痛漫长又折磨,李倓分不清究竟过了多久,只能听着产婆的指令盲目地用力,他的手一直没有被松开。期间有人来劝说李俶去休息,他身体未愈,却跟着李倓这样一起熬着,只怕毒性复发,李俶只“嗯”了一声,最后也还是没有走。

婴儿的啼哭与破晓的曙光一同来到这间屋子。

刚出生的孩子声音洪亮,整个房间除了他的哭声再听不见其他,被用热水简单冲洗了血污,裹在毯子里送到李俶面前。李俶很想抱一抱他,但他的手还牵着李倓,因此只用另一只手碰了碰那孩子的脸蛋儿,刚出生的孩子那样柔软,简直软到人心坎里。

李俶想起凌雪阁屋顶经年盘旋的那只鹰,每每看到那只鹰,他都在想,他究竟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当这个孩子抱到他面前,不再需要任何证明,他便知道,他的鹰已经飞回到他的手臂上。

“倓儿,你看看他,是我们的孩子。”

李倓筋疲力竭,额上的汗珠被李俶擦去了,视线仍模糊,他撑着眼皮静静地看着那闹人的小家伙儿,李俶感觉掌心的力道渐渐松了,再低头一看,李倓已经睡过去了。

不想孩子吵闹打扰李倓安眠,李俶手一挥,让产婆先抱了孩子下去,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李俶摘下头上的发冠,躺在李倓身边。

睡吧,王兄护着你,一世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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