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声音一停,从未见过叶英发怒的下人本能地退远了,连攥着床帐的静姝也缩起手脚怯怯地退到角落,拉过床帐挡在自己身前,好似那就是顾心兰一般。
四周回归寂静,叶英在心里缓了口气,视线沉沉地盯着咬紧了唇的静姝。
迎着那道视线静姝的唇打了个哆嗦,不由颞颥着说道:“我真的……”
不容辩驳的声音打断了她,“兰姨已经去了七日。”
“可……”
“今日兰姨出殡,你要压着她的棺椁吗?”
“我……”
“不论是守灵还是送葬我都可以让人替你,但这最后一段路,你确定不陪她走吗?”
浮肿的眼眶顿时就红了,簌簌的泪水落下濡湿了衣襟,“可我真的看到娘亲了,她之前都在这里的,我跟她说了好多好多话……”
抽噎声一停,雾蒙蒙的双眼落到叶英身上,静姝的声音透露着几分不可置信,“……你不信我?”
他说过的,只要她说出来,他就会相信。
抿起的薄唇微微一颤,叶英垂下眼帘,“静姝,不要误了时辰。”
巴掌大的小脸血色尽失,亮晶晶的眸光熄灭了,如同深处绝望的人看着转瞬即逝的希冀,耳畔轰鸣一片,听什么都是嗡嗡作响,铺天盖地的黑暗顷刻占据她的视野,纤细的身影如飘零的落叶栽倒在了床上。
候在门口的秦嬷嬷听得叶英急切的声音连忙跑了进去,看到床上一滩猩红顿时慌了神,不用主子吩咐,扭头就喊人去济世堂请盛长风。
静姝最终没能给顾心兰送葬,叶英和盛长风商量后没有别的办法,接连大半个月始终用药或刺穴让她昏睡不醒,其余的事情留到她的身体好转再做打算。
春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书房上了茶,袅袅茶烟里叶英微微揉了揉额穴,身边伺候的秦嬷嬷忽然跪了下来,“庄主,奴婢替心兰和静姝向您赔罪了。”
叶英没有预料她的举动,连忙起身将她扶起,“嬷嬷何出此言?”
“心兰去世,静姝那孩子给庄主接连惹出这么多麻烦,实在是让庄主为难了。”
庄中如今已是流言四起,盛长风频频来落梅居给静姝诊脉,叶英开了库房给静姝配药,老庄主夫妇也为此事叫他过去解释,一转身还要压下静姝撞鬼的传闻以免火上浇油,静姝昏迷不醒,所有压力都是叶英在承担。
薄唇微微抿紧,半晌,叶英清冷的嗓音才稳稳传来,“嬷嬷不必忧虑,替我照顾好静姝罢。”
“待静姝醒来奴婢一定好好教导她,往后必然回报庄主的恩情!”顾心兰走后,叶英就将静姝托付给了秦嬷嬷照顾,当初他来落梅居独居时身边陪着的仆从只有两人,一个是乳母顾心兰,另一个就是秦嬷嬷,叶英对她们有同等的信任。
静姝的事秦嬷嬷一直看在眼里,若非叶英念着乳母的好和同静姝自小相伴的感情,静姝早就被人送走了,即便叶英不表态,老庄主夫妇那里也会有吩咐暗中下来。
联想到这几日对静姝极为不利的传闻,秦嬷嬷心中暗暗叫糟,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老庄主那边真要让人将静姝送走,她在杭县的儿子儿媳也已经做好了收留的准备,但静姝现在身子不好,离开山庄只怕难以调养。
静姝在床上昏睡了大半个月,有心人在私下做了一笔账,结果令人瞠目结舌,这怕不是供着第二个婧衣小姐吧?
这两日叶英的眉头深锁,外界的风言风语他自然有所耳闻,只是这些俗事他全都交给了叶晖处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件更为棘手且奇诡的事。
“今日可曾看见了?”
厨房里的杂役们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里,领头的婆子福了福身,“未曾。”
主子的院子里吃食是最谨慎的,落梅居是叶英居所,明里暗里守卫众多,却叫人三番两次发现厨房里多了东西。
准确的说,是煎药的药渣里多了东西。
落梅居现在只有一个人在喝药,那就是静姝,这件事禀上来后叶英立刻让人将药渣送去济世堂给盛长风核验,里头的确多了一味东西。
说是东西,因为盛长风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不是药材。药渣里有了此物,说明静姝每日服的药有问题,盛长风停了药给静姝诊脉,结果却是出人意料的好。
“老朽虽不知这究竟是何物,但看静姝姑娘的脉象应当不是毒物,反而大有裨益。”盛长风有些惭愧,但对新事物的好奇更甚,向叶英讨要了药渣带回去研究。
知道静姝无碍,叶英便开始调查落梅居的厨房,侍卫轮番盯梢甚至连叶英本人也亲自盯了一回,可静姝的药包有人死盯着则毫无动静,等待无果后却惊骇地发现东西居然搁在叶英的书案上。
落梅居的侍卫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可不管他们怎么盯,每日掺在静姝药材里的东西仍旧回回不落地出现在他们一个转身的视野里。
叶晖听说了这个事着实惊奇,顾不得自己手里的焦头烂额就跑到落梅居来看热闹,“大哥,人还没抓到么?”
彼时叶英轻蹙着眉,见到弟弟来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心里仔细地分析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有人知道静姝身体不健偷偷送来药材,且药效比盛长风开的更为对症,这段时间落梅居严防死守仍被屡屡钻了空子,说明对方手段着实高明,他这几日守株待兔也不曾发现任何异常,那人修为绝对在他之上。
难道是那个不知名姓的道长?
可那位道长一个月前刚来过,纯阳宫的人如今早已离去,对方若想给静姝送药大可不必这么偷偷摸摸的。
若不是道长,那又是谁?
落梅居里外严守数日,直到每日添在汤药里的东西忽然不见,盛长风刚好发话静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叶英心里明白,这怕是没机会了。
为此,他感到几分泄气,对方应当是位高人,自己却无缘得见,而他的身边存在疏漏能让他人如入无人之境,也是不妥。
停药之后的几日叶英从外面回来,书房的门开着,他脚步一顿,随后缓缓踱了进去。
香炉里焚着凝神静气的檀香,一抹消瘦的人影垂首跪在地上,纤细的手指听到进门的脚步微微收紧,攥了攥素白的布裙,把头埋得更低了。
看着那双黑底银纹的皂靴从面前经过,垂落的衣摆没有任何停顿,静姝咬了咬唇,小声开口道:“庄主……”
连日喝药深睡不曾开口,少女的嗓音如揉了沙子般嘶哑,带着她此刻的小心翼翼轻轻敲击着叶英的耳膜,薄唇抿紧,他没有回应,只是在案边坐下拿起了书卷。
叶英不说话,门口悄悄过来的秦嬷嬷不住地朝静姝比眼色,可静姝低着头没有看见,嬷嬷急了,正要迈步进来替这不懂事的丫头说几句好话,案边的男子便投了一道视线过来。
脚步顿时止住,秦嬷嬷忧心忡忡地看着跪地的静姝,忐忑不安地退守在门外。
日头有些西斜,一个时辰过去书房里的两人仍旧一动不动,反倒是旁观的人心里愈发慌乱起来,不待秦嬷嬷说话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直接将她带远了。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膝盖大抵是麻木了,静姝察觉不到酸软,叶英不说话她便觉得思维不受控制,一通揣测之后没有结果,她摸不透他此刻的想法,索性什么也不想安静无比地跪在原地。
她刚醒的时候意识还不清晰,秦嬷嬷劈头盖脸说了一通话,哀恸、错愕、愧疚、惊惶……诸多情绪涌上心头,她不仅没能给顾心兰送葬,还给叶英惹了一大堆麻烦,她愧对母亲,也有愧于他。
叶英对她的包容,并不应该成为他的负累。
是以,秦嬷嬷说等她身体好了便接她出庄到镇上秦家居住的时候,她答应了,先前跪在这里,她是想向叶英道歉,然后辞行。
然而,真正等到他出现的时候,她又有些不舍了,这份不舍和心中的疼痛交织在一起,网住了所有言语。
出了这藏剑山庄,他们之间便不会有交集了。
待叶英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时,手中的书卷从始至终都停留在最初的那一页,夕阳的余晖铺满敞开的门前,落在少女单薄的肩上衬得近在咫尺的人亦幻亦真,静姝的脸有些白,他恍然发现他竟叫她跪了这么久。
“起吧。”
细密的睫毛微抖,静姝没有动。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叶英添了一份陌生的感觉,源于心头那分徘徊不去的不自在,索性淡声道:“明日母亲或许会找你,回话时需得牢记自己的身份,下去吧。”
攥着裙摆的手收拢,静姝抿着唇,按着毫无知觉的膝盖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的时候险些一头栽倒在地,落在叶英的余光有几分心惊。
“奴婢告退。”
起身的动作僵在半路,错愣的视线落在静姝身上,后者垂着眼没有抬眸,稳住踉跄的脚步屈身行完礼退离了书房。
待她回了房,秦嬷嬷连忙进门来问情况,静姝道:“庄主说明日老夫人会找我。”
秦嬷嬷心里咯噔一声,脸色白了白,忙拉着她的手叮嘱:“若是到了老夫人面前你可千万仔细着不要说错话,半点都不能牵扯到庄主身上。”
次日老夫人果然派人来落梅居传话要静姝过去,秦嬷嬷不放心一路跟到了老庄主夫妇居住的松涛苑外,她紧张地朝昔日的老姐妹递眼色,后者看了眼跟前的静姝,养母新丧,整个人大病一场瞧着没什么精气神,苍白纤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这孩子病刚好,又在心兰去世的阴影里没走出来,看在咱们往日的情面上在老夫人跟前可帮我替这孩子说几句话。”秦嬷嬷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又不着痕迹地在来人手心塞了个布封。
“怎同我这般见外?”传话的嬷嬷姓徐,她瞪了一眼,把布封塞回秦嬷嬷手里,“咱们的关系谁跟谁,我会帮你看着的,且宽心。”
徐嬷嬷领着静姝进了院门直往老夫人用茶的花厅去,一路上她拿余光打量了好几次身边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听说正是二八的好年纪,瞧着却像没长开,看着不太有姿色,顶多算个端正,目光过于安静,性子一看就不是个活络讨喜的。
“你叫静姝?”
“是。”
“今年多大了?”
“十六。”
“可说嫁了没有?”
“……不嫁。”
徐嬷嬷顿了脚步,静姝也跟着停下,老辣的目光在少女脸上徘徊像是要找什么踪迹,奈何那张木然沉寂的小脸实在难寻任何异样,想起秦嬷嬷心疼又无奈的神色,徐嬷嬷叹了口气,“也好,老夫人心善,你待会儿便照刚才答的回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