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庄子里刚好需要进一批下人，底下呈上名册的时候我粗看一眼就见到了静姝的名字，这才叫了回事处那边的管事来问话……”

叶晖看着大哥面沉如水的神色就知不好，这事肯定是静姝自己的主意，他熟悉大哥的脾气，叶英最是无奈亲近的人跟他有身份之差，顾心兰就是一个例子。

也不知大哥如此疼爱静姝，静姝怎么突然想到去立了身契？要知道她签的这张是死契，一辈子卖给叶家，将来婚嫁都由主子发配，往后的儿女也是叶家的家生子，世代为奴。

如非世道所迫，谁会签这样断送将来的死契？

见那张身契在叶英手里被揉作了纸团，叶晖背后蹿上一阵凉气，他清楚地意识到：叶英生气了！

叶晖没敢在落梅居多待，他前脚一走叶英后脚就将回事处的管事叫到跟前问话，管事大约是明白自己收了张什么身契上来，一到叶英面前便急声为自己开脱。

“那姑娘是秦嬷嬷带来的，说是之前安排在庄里做事却没有立契如今过来补录的，底下的人查了名册发现的确没她的名字又见是秦嬷嬷带来的这才没细问……”

要是知道那姑娘就是这两天疯传的老夫人有意安排给叶英的侍妾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收那张身契。

秦嬷嬷又陪着静姝去了顾心兰坟前，叶英即便想找人问话现下也不能马上叫到人，只压着怒气留了话给院门处的侍卫要静姝回来立刻去书房找他。

而城外的山坡上，一抹消瘦的身影正安静地跪在一座新坟前烧纸，秦嬷嬷在旁看了她好一会儿都不见她脸上有任何颜色，不由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庄主最是疼你，若是知道你就这么签了死契只怕要生气。”

“嬷嬷的好意静姝心领。”她知道秦嬷嬷已经安排住在满陇镇上的儿子儿媳收留她，那对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而言自然是个好去处，但离开了藏剑山庄她就再也不能天天见到叶英了。

看着墓碑的墓铭，静姝觉得自己很不孝，没有好好给养母送终，顾心兰就指望着她将来有出息不再走她伺候别人一辈子的老路，可她尸骨未寒静姝转身就立契终身为奴。

叶英说得对，顾心兰即便走也走得不安心，知道她现在干的事只怕要从棺材里爬出来骂她不争气。

她不想离开，所以自请为奴，绝了自己的后路，她最合理的依仗已经去世了，她不能活在养母的余荫里，只有当她以一个并不特殊的身份待在叶英身边的时候，流言才会终止。

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回到落梅居，不出意外地收到了侍从的传话，秦嬷嬷担忧地看着神色平静的静姝，直觉她这样去见叶英反而会惹得气氛不睦。

“奴婢见过庄主。”暗哑的嗓音出现在寂静的书房，静姝像是又在顾心兰坟前哭过，眼眶泛着红，声音十分不自然。

叶英一整个午后都有些心不在焉，看到那张身契时突如其来的怒火已然平息不少，是以他再看到那个穿着素服的少女没有立刻询问身契的事，而是例行过问了几句乳母的后事和她的身体。

片刻之后，静姝看着叶英拿出来的那张纸，像是被人捏着时用了极大的力气，尽力铺平也仍是皱巴巴的，他一手教出来的字，一笔一划将她的身份钉死在了尘埃里，她只瞥了一眼，便垂眸盯着地面。

“怎么突然想到签这个？”

“之前给奴婢治病的药材花了不少银子，奴婢还不起。”静姝虽然不知道她卧床的那段时间到底用了多少好药，但藏剑山庄的库房里怎么可能有次等的东西，如若不然这阵子也不会叫那么多人眼红。

一听是这个理由，叶英无端松了口气，“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叶家并不缺银两，你把身体养好就好。”

“庄主，无功不受禄。”顾心兰对叶英有哺育之恩，但静姝什么都没有，她不值得他对她好。

“我答应兰姨照顾你，这便是理所应当。”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功夫那张微垂的小脸便抬了起来，沉静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他的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他道：“庄主，奴婢已经长大了，并不需要人照顾。”

清俊的面容一僵，那双平稳的眼眸如同镜面般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稍怔的神色，她不是小孩子了，他早就知道，可亲耳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心头仍有些怅然若失。

面前的这个女孩儿，熟悉又陌生。

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兰姨去世，她跟他生分了，是他那些日子的劝诫太严厉了吗？

叶英皱着眉在想问题，回神后静姝已经重新垂下了头，他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和无甚血色的唇，像是知道他的注意力回拢，静姝轻声询问：“庄主可还有吩咐？”

薄唇倏地抖了抖，叶英冷静下来，“你先给兰姨守七，剩下的事我过后再安排。”

他的回答正合静姝的意，她没能好好给顾心兰送终，这段时日她不想分心去做其他。

秦嬷嬷不放心静姝一直等在廊下，见她神色镇定地从书房出来连忙快走几步，“庄主可有冲你发火？”

刚才趁静姝进书房的功夫秦嬷嬷特地叫住在前院扫洒的侍女问话，得知晌午叶晖过来说了此事后都不敢久留，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叶英平素是个性冷寡言的主子，但他是个主子，主子动怒，底下的人都跟着心惊胆战，恨不得避了开去。

静姝轻一蹙眉，她看了看秦嬷嬷又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叶英的神情，摇摇头，“庄主只是有点不高兴，并未同我生气。”

看着这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秦嬷嬷只觉得说不出地难受，她是落梅居里的老人了，能看出来这几日叶英和静姝的情绪都不好，只盼他们走出顾心兰早逝的阴影，早些振作起来才好。

人死后每隔七日去一魄，静姝卧床错过了二七和三七，醒后便不怎么能入睡，每日一大早便起床去山上烧纸直到日落回来，秦嬷嬷年纪大她没让她陪着，嬷嬷不放心便叫了个年轻的侍女随行，却被静姝婉拒了。

余光瞥向院中隐藏在斑驳树影中的一抹暗影，静姝道：“庄主已经派人跟着我了。”

躲在树干后藏匿行迹的暗卫不由一惊，视线投向廊下素雅娴静的少女，不由想起叶英下达命令时的话。

那个叶家人人景仰的存在用平稳却又处处透着威严的嗓音说：“等你们能跟着静姝不被发现再来回话。”

言语中，还有一丝骄傲。

江湖如今风云骤变，叶英和叶晖亲自挑选了一批轻功卓绝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不想他们来到大庄主底下的第一个试金石就是暗中保护一个小姑娘。

之前那么多人将落梅居围得水泄不通却抓不住一个偷偷潜入落梅居的毛贼，心中正是受挫的时候，叶英深思熟虑之后才下了这样一个命令，他需要打磨底下人的实力。

静姝白天带着干粮上山，午膳也不回，叶英自从安排了暗卫跟着后便放心她去，只要日落前回来即可。夜里静姝在房里或抄佛经或叠元宝，临近天明才躺下小睡几刻，此事被暗卫上禀，叶英很快就把人叫到了跟前，“夜里怎么不好好休息？”

“睡不着便不想浪费时间。”白皙的小脸看不出疲态，只那双乌黑的眼眸愈发幽深沉寂了，静姝迟疑了一瞬，“最近怎么总有人跟在奴婢附近？”

叶英没有隐瞒，直说了缘由，对于他要培植自己的人手静姝觉得很好，她去过松涛苑，知道老庄主叶孟秋身边藏龙卧虎，有很多明面上看不见的高手来来去去，她没什么世面，却认为那样更有一庄之主的架势。

是以静姝并不排斥有人偷偷在她附近盯梢，甚至每隔三四个时辰便会有意无意戳穿暗卫的藏身之处，对方从起初的不屑到震惊到最后的麻木，连叶英都在怀疑他定的起点是不是太高了一些。

四月杏花烟雨，时值海棠花期，满园红白似锦，静姝将祭奠的香烛纸钱和几小碟饭菜仔细地装进提篮，四十九日满，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刚从后罩房的连廊走下，就见院中负手站着一人，半仰着头静静在那儿不知立了多久，落花阵阵，空气里流动的暗香拂起额前黑发，紧贴着如玉的皮肤随风飘远。

静姝看着这一幕心神有些恍惚，脚步顿了顿才低头走上去行礼，“庄主。”

叶英今日特地换了一身没有任何花纹的素衫，卸下所有装饰只携了随身佩剑，“我去看看兰姨。”

今日断七，他也是记着的。

镇外山野，叶英接过点好的香，望着石碑上的墓铭心思万千，最终还是叹了一声，垂眸拜了三拜。

静姝在旁烧纸，一片沉寂的眼底只映出那团火苗在眸中来回跳跃。她一个月里风雨无阻日日到此，大半的时间都在自言自语，从她出生那一年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她都一一说给躺在地下的顾心兰听，有时说着说着便会流下泪来，待日子久了，她才觉得不那么痛了一点。

“兰姨……还在吗？”

静姝看着突然发问的叶英怔了怔，轻颤的眼睫不由垂了下去，“走了。”

纸灰燃尽，一阵山风经过，猎猎作响，卷起地上的余烬迅速吹远，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风一道被吹走了。

也许是叶英在的缘故，这是有史以来静姝最早下山的一次。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庄的路上，彼此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叶英先开了口：“你可想好了？以后都在山庄做事？”

“是。”这个问题前几日他也问过她，叶英心里仍是不赞同，但静姝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他若不应，她便出庄去找一户人家做工偿还那份所谓的债务。

静姝打赌叶英不同意她离开叶家，所以她当时说的毫不犹豫，叶英果然无奈地答应了，末了又说她的身契会一直放在落梅居的书房，若她想拿走随时都可以。

叶英对山庄俗务不通，静姝的差事是叶晖挑了一部分后拿到跟前来让叶英定的，她是乳母的女儿，从小看着长大的情分不一般，叶晖一票否了所有伺候人的活计，余下挑来挑去倒有两个不错的差事。

一个是留在落梅居里打扫书房，左右静姝本来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里熟悉得很，书房也不是第一回打扫了，就在叶英眼皮子底下，最是轻松。

另一个是账房里面的差事，叶家有商行，每年每月山庄里外呈进来的账册为数众多，账房管着所有进项和开支，无疑是整个叶家的命脉，因此在账房做事最考验忠心和人品，静姝聪明又识字，各方面条件都符合。

嘻嘻，今天过生日啦，昨天月全食明天流星雨，夹在中间的我仿佛有种老天爷都在给我庆祝的感觉23333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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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Chapter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