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静姝出庄扫墓,回来后在镇上各处转了一圈,去时装着祭品的笼屉不一会儿便装满了账册,沉甸甸地颇为费力,一路走走停停歇了好几回才到山庄门口。
有好心的小厮见她吃力上前帮她把账册拎到账房,和刘管事对了数今日的事才算做完,与往日一比已经耽搁了大半个时辰。
等静姝回落梅居的时候已是酉时末,叶英罕见地不曾用膳,视线几乎是在她刚迈过院门的时候便投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叶英好似松了口气。
见到庄主上前,周围的侍从自觉退开去,庭前只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对而立,“可有乱跑?”
静姝垂着脑袋,听着枝头欢叫的鸟鸣,“没有。”
一直担心她不听话落到父亲手里,眼下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就好,叶英点了点头,“你快些去用膳吧,嬷嬷等你许久了。”
“庄主也早些用膳。”静姝远远地瞥见书房门口负责给叶英上膳的侍女还在待命,就知道他还未曾用膳,估计是在等她回来。
晚膳后静姝洗漱了一番,天气渐热,她搬着一沓账册在外走了一圈出了许多汗,换了身衣裳清清爽爽地出门,视线在夜色中探寻几番,招了招手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藏在身后就朝前头亮着灯的书房去了。
“庄主。”
叶英听见声音便将她叫进门,刚刚绞干的头发还沾着湿意,皂角的香气迎面而来,暖黄的烛光将她纤细的身影烘得格外柔顺,叶英的呼吸不由轻了几分,“怎么了?”
咬了咬下唇,静姝慢吞吞地将藏在身后的手拿到面前,掌心一摊,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立刻探起脑袋。
“……我没有乱跑……”
“歇脚的时候看到客栈附近有个鸟窝……”
“我喂了点吃的它就跟我回来了……”
静姝很久没有养鸟了,叶英险些忘了她还通鸟兽语,看着趴在女孩儿掌心里那只极为寻常的麻雀,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以为她今次是乖乖听话的,结果……往后还是不能想着这丫头会对他言听计从,她骨子里可是胆大得很。
长久的沉默中静姝先泄了气,“那我去把它放走。”
“回来。”叫住蔫蔫的少女,叶英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过她乌黑的发顶,掌心的湿意让他停了停,索性缓缓抚着发丝驱散残留的水汽。
头顶晕开的热流蒸得她双颊泛红,静姝不自在地垂着脑袋,一截玉颈无意间弯成了他掌下最柔顺的弧度,手指无措地揉捏着,待到指尖溢出几声低促的鸟鸣她才恍然松了手。
挣脱束缚的麻雀很快扑棱着翅膀逃进夜色,书房里修长如玉的手指嵌入发丝梳理着脑后垂落的发丝,静姝的意识一片空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触感一遍一遍自上而下,仿佛在给圈养的猫儿顺毛。
呆立了约莫一刻钟,静姝是被颊边忽然捏住的软肉惊回的神,她的思绪仍旧处在放空的状态,巴掌大的小脸下意识地循着那人的方向仰起头,双眼不经意漏出的迷蒙惹得近处的男子轻轻发笑。
回神后的静姝双颊骤然覆满红云,潋滟的眸光折射出万般华彩,落在男子清隽的眉眼中牵动了心神,他微微移开视线,唇边不自觉地挽起一个弧度,“头发未干不要出门,吹了风会头疼。”
耳畔的轻笑声缠绕着空气在鬓边微微打着转儿,静姝红着脸飞快地眨了数眼,生生压下转身逃开的脚步,无处宣泄的慌乱在四肢逃窜,激灵灵的一个颤后齐齐涌至唇边,理智回拢拘住了言语,最终只是滤出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
他刚刚,好像捏了她的脸。
两片薄薄的指温在面颊上停留不过片刻,静姝却觉得整张脸都被沸水浸了一般火辣辣的,她想摸摸被触碰过的地方,垂落的手臂却颤得失去抬起的力气。
一阵夜风恰巧在这时经过,将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热意吹散了些许,静姝冷静了几分,便听得身前的男子嗓音温润地说道:“父亲在气头上对我们多有阻拦,柳家之人救下三弟的动机不明,你若是能不惊动任何人得到一些讯息就告知于我,我也好想出应对之策。”
心下一松,静姝按捺着脸上腾飞的红云恭敬地行了告退礼,没敢多留马上离开了房间。走在起风的走廊上,她尤有几分不真实地揉了揉发烫的小脸,除却那极为遥远的幼童记忆,叶英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待她亲昵。
不过他素来待她好,如今养母去世她成了孤女,饶是再怎么清冷的性子也会怜惜她的。
他疼爱她,她也不想让他失望。
静姝默默地想了一瞬,打定主意要在叶炜的事上出一份力,便转头去找先前带回来的小麻雀。可惜她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估计是方才在被她不慎捏疼了,所以逃走了罢。
陌生的鸟儿同她没什么感情,吓跑也是自然,如果是笨笨的话大概等她从书房出来就会迫不及待上来大吵大闹然后趁机讹她一顿精致的米饭。
只可惜,都不在了,笨笨没了,娘亲也去了,如今她靠着养母的余荫又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过两天静姝又寻了个由头出了趟山庄,回来后的那阵子落梅居的仆妇时常看到她站在角落发呆。
账房白日不得空,静姝晚上才有空听着鸟儿传回来的消息,入夜之后天色黑沉沉的,拐入墙角的夜风吹起一袅素白的裙摆,无意瞥见的侍女吓出一声尖叫,立刻把前院明里暗里的人都惊动了。
不是所有的鸟都和笨笨一样有灵性,静姝正为这普普通通的麻雀听不懂人话头疼,冷不防背后一声尖叫将她也惊住了,回头看是眼熟的侍女,面对面瞅着两厢都傻愣愣站着,直到侍卫拿着火把上来将她们团团包围。
书房里,叶英问清了缘由便叫其他人都退下,见静姝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静姝不好说自己事情没办成,只能低下头闷闷地回话:“我想笨笨了。”
虽说嘴上叫着笨,但单凭它一开始就听得懂人说话这一点静姝就觉得它是最聪明的。
叶英也想起那只活灵活现的小鸟来,刚刚被静姝带在身边的时候还有些深黑的杂毛,后来养着养着便养成了油光水滑的模样,一双眼睛极为传神,飞到哪里都是讨喜的模样。
“你可想再养一只?”笨笨的品种应当是金丝雀,虽不知当初落梅居是如何飞进这样一只鸟儿,但再找一只模样相似的应当不难。
只是稍一沉吟,叶英又略带异样地开口道:“其实养几只乌衣也不错。”
静姝见不得生离死别,鸟儿再久也不过七八年的寿命,到时候又要难受一番,若是养乌衣……
谁给谁送终还不一定。
先头的话让静姝恍惚,几年过去她还是会时不时想起笨笨昔日旋绕在身边的样子,随后叶英的犹豫却叫她愣了一瞬,回过神来摇摇头,“不养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叶英不由揉了揉她的脑袋,“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跟嬷嬷说。”
熟悉的触感一覆上头顶,静姝的脑海顿时又放空了起来,她及时稳了稳心神,暗道最近叶英怎么越来越喜欢揉她脑袋。
有了这天夜里的教训,静姝只好在自己屋子里驯鸟,秦嬷嬷无事经常过来陪着她,老人家在灯下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担忧地看着那个一本正经同麻雀说话的姑娘。
这孩子没事吧……
如此半个多月,不等静姝教会麻雀听懂人话,庄外的消息先进了落梅居,叶英听后讶异,他原本还担心叶炜在柳家包下的客栈里会有所不测,没想到柳家的护卫居然走了,甚至离开了杭县,“全部走了?”
“柳家大小姐和一个婢女还在。”
叶英挑了挑眉,对这般结果一时不解。
流言在西子湖畔传得沸沸扬扬,叶家三少投湖未遂已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关注着那家落脚客栈的寻常人家比叶家的探子还多,丁点儿动静都能叫外人旁窥了去。
山庄里住在满陇镇上的下人不少,每日做工时嘴上得闲也会就外面的事唏嘘一番。
“听说三庄主是被人捆在榻上的,双手双脚绑了个结实,那柳家小姐为了防着三庄主自尽也是下了一番功夫了。”
“三庄主从前一阵子开始就绝食了吧,醒着的时候油盐不进,都是趁他昏过去硬灌的粥米和药汤。”
“说起来这柳家小姐当真仗义,三庄主自打前些年出了事之后就变得喜怒无常,现在脾气愈发不好了,没想到这都没丢下他不管。”
“仗义归仗义,我看路见不平是一回事,咱们三庄主本就是一番风流俊俏的相貌,说不定那柳家小姐是看上他了呢!”
“我听说柳家小姐容色俱佳,三庄主如今受制于人,那柳家小姐想做些什么只怕方便得很,没想到三庄主落难至此仍旧艳福不浅……”
啪!
意味不明的笑容僵在脸上,几个凑在一起的账房先生扭头朝窗边看去,正对上一双清冽如冰的眸子,想起这位的来路心里急急地打个突,恨不得绞了舌头。
原就打算上前制止的刘管事瞅见这一幕,更是痛快出声呵斥:“在这儿妄议主子的事,还想不想干了!”
乌黑的眸子里墨色浮沉,静姝松开握紧的拳头放到桌下慢慢揉搓,发寒的小脸顷刻便没了波澜,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敲了下桌面。
隔天刘管事来上工时就发现账房里空荡荡的,他隐隐想到了什么,再一看窗边静默如初的姑娘不由头皮发紧。
如今他可不敢端着管事的架子,少了四个算账先生却没有事先通知他,摆明了也是对他的惩戒。
辞退了四个算账先生,账房便只剩静姝了,新人呢?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小桌旁的姑娘抬眼朝他这个方向看来,“二庄主说新的先生还在找,这几日的账刘管事和我亲自核对就好。”
刘管事暗暗叫苦,原先六个人才能做完的事如今只有两个人做,这可不是折磨人嘛!
自从当了管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算过底下这些杂七杂八的细账了,他头晕眼花地核对计算着数字,再看如一道清风细雨坐在窗边的二八少女,再次觉得头皮一紧。
午膳之前,刘管事战战兢兢地从门外迎了叶晖进来,去年刚及冠的青年先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撩了衣摆在静姝专属的小桌边坐下,笑眯眯地盯着小姑娘瞧,“别拘着,坐。”
静姝抿了抿嘴,低头将一摞账本推到叶晖面前,像个等着夫子查验课业的学生。
叶晖信手挑了一本翻看,眯眸扫过那一排排数字,瞧着散漫实则看得极为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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