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侵袭过的沙滩在日复一日的海水洗刷下最先恢复平静,杏色的身影伫立在礁石堆上,海风不住地尝试掀起修着叶纹的下摆,却被一道无形的内力安抚下去,正在一旁汇报情况的暗卫语声一顿,很快便退到一边。
叶英回过头,十几丈远的沙滩上出现一抹熟悉的倩影,遥遥相望着,纤细的身影在傍晚的霞光下更显渺小,一手挡着刺目的晚霞和咸涩的海风,一手扯着被风吹开的袖摆露出视线,小步小步地挪着,在他回眸的那刻便停住了。
眉头轻皱,叶英脚下一迈来到她身边,扶着少女的肩转身挡去迎面而来的风,“风这么大,怎么出来了?”
这瘦瘦小小的身板,被风吹跑了可怎么办?
静姝缩缩脖子,今天这风确实骇人,怕不是又有什么风暴要来,她瞥了眼波澜迭起的海面,只一眼便收回视线,“天气瞧着不好,刚才官差沿街打着锣通知百姓早些回家,商行打烊了,听他们说你这几日总在海边,我便出来寻你了。”
顿了顿,她又道:“回吗?”
乌黑的眼眸里有一丝丝的担忧,叶英压了压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回。”
话音刚落静姝立刻挽住他的手迈开步子往回走,他有些意外,不过想着天气的确不太好,早些回商行的确让人放心,“近日你好似睡得不甚安稳,可是失眠了?”
步子有片刻的停顿,静姝攥紧了他的衣袖,“没有吧……”
前额蓦地挨了一记弹指,少女抿了抿唇,没有抬头也知道他这是不信,便反问:“庄主怎么知道?”
叶英一扫早就空无一人的周围,静姝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夜里翻来覆去的凭他的耳力岂会不知,不过他不好如此解释,省得静姝休息得不自在,便只道:“看你早上起来精神不济,脸色比以前差了好多。”
夜里没休息好,白日自然恹恹的。
见瞒不过,静姝轻轻地嗯了一声:“是有些睡不着。”
“在想什么?”
他们此刻刚好踏上了岸边的石子路,静姝松了手,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微垂着头,“中秋之前我们是要赶回庄的,千里迢迢到雷州来还不曾找到线索,觉得有些烦闷罢了。”
原是为了这事。
叶英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之前的来信中提及派出去的剑庐弟子在西北寻到了几块稀罕的矿石,父亲和几位师傅见过都说不错,我们此行便当是出来游历一番。”
西北……和他们原本要去的方向一致呢。
静姝的唇微微抿紧了几分,颊边的软肉被人轻轻捏住,头顶传来男人温润的哄劝:“既然已有结果,此事便不用放在心上,安心返程即可,且我们此番出行,也不算全无收获。”
嗯?
听到这里,静姝不由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什么收获?
叶英不语,只是微笑着带她往商行的方向走去。
疑惑归疑惑,他既然不解释,她便不追问,不过叶英自出庄以来好似心境变化不少,这也该算是收获吧。
这天夜里风雨吹打了一夜,门窗劈啪作响,听常年住在这里的人说一到夏季这种天气时常会有,前阵子刚过去一阵大浪,后续的余波接连不断,莫提渔船了,便是那些海寇也不敢在这种日子出来作祟,他们想凑个好天气返航怕是难。
天明的时候风歇了一会儿,雨还是接连不断地下,叶英晨起出门只见商行里的杂役在挖沟排水,院子里的积水已有寸许,若是不及时排出去仓库就要被水给淹了。
吩咐了身边的护卫去帮忙,叶英转头看向静姝的房间,见房门紧闭不由疑惑,在落梅居里住了那么些年,她往常醒的时间都比他早,除了病中还不曾比他迟过。
问了旁人得知静姝未曾出门,心想这几日她没睡好多睡一会也是正常,他便没有上前打扰,再一看这天气不像是能出门的样子,转身回了房间打坐调息。
天色逐渐敞亮,各家各户的烟囱前前后后飘起呛人的黑烟,一看便知这些人家昨夜叫柴火淋了雨,勉强凑起一锅早饭,垫了肚子接着去疏通沟渠,处理完自家院子还要上街帮着官府和邻里,唉声叹气却又习以为常。
商行里的厨房好不容易弄干柴火摆了早膳,比往常已然迟了半个时辰,好在叶英并不着急,吩咐他们先做手头的事情再顾其他。想到雷州这天气又将管事叫来叮嘱他招揽一些本地人到手下做事,打探打探好叫他们清楚雷州这边的生活。
“这事静姝姑娘前几日便交代了,只是雷州前一阵风暴刚过去,百姓都忙着修整自家院子,一时半会儿招不到什么人。庄主放心,我已经交代底下几个讨喜的伙计去同街坊询问,这次咱们应不急,下次会提前准备好的。”
提到静姝,叶英的神色难免柔和几分,不想她小小年纪心思却要比他缜密,做事总是那么让人放心。视线一瞥,却见隔壁房门仍旧关着,又问管事可曾在外见过静姝,得了答复之后轻轻皱眉,迈步走了过去。
商行跟来的都是男子,如今住进了商行也不过是招了几个做饭的厨娘,静姝是跟在庄主身边的姑娘,虽然没有名分但也是半个主子了,她不出门自然不会有人去打扰。
“静姝?”房门叩响,叶英轻声唤了一句。
小姑娘素来警醒,外面接连这么多动静若还不能把她吵醒,怕是有了状况。
又唤了一声,屋内没有回音,叶英覆掌推了推,门内上了锁,且昨晚风大,为防门窗关不住风闯进来后头还堵了桌椅。
叶英的声音抬高了几分,院内忙碌的人纷纷停下脚步看来,旁边的管事不免忧心,“庄主,不若我去将厨娘叫来……”
砰!
门栓直接被叶英用内力震断,一应堵门的物什都被推散,神色紧张的男子迈步走了进去,管事刚想迈步跟上却又想到了什么,规规矩矩地侍立在门外。
床幔没有放下,一眼便看到了榻上一个鼓起的包,那人卷着被子缩在底下,只余散乱的发丝在外面。
叶英快步走了过去,扯住被子发现她压得死死的,用了几分力才将它揭开,底下蜷成一团的人儿还穿着昨日的衣裙不曾换下,鞋子也不曾脱。
凌乱的发丝半遮半掩着潮红的小脸,叶英连忙推了推她,整个人还是紧缩着,呼吸凝滞,一拍她的脸猛地一哆嗦,惊醒过来的双眸慌乱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在他急促地唤了几声之后才渐渐回过神。
“你是要把自己闷死不成!”若他晚来一会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叶英的语气不免严厉几分,着实被她这状况惊到了。
静姝脑海仍旧混沌,手脚并用地起身跪在床榻上,呆望着一副做错事却又很茫然的模样。半晌,她才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嗫嚅着唤了一声庄主。
真叫人担心。
透了气,呼吸舒缓,静姝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疲惫,耷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倒头就往他身上靠去。
心里一软,叶英无奈地舒了口气,一扶她的后背惊觉手感冰凉,也不管现在是夏日拉过被子便将她捂了个严实,只露了张小脸在外头,免得她又给闷坏了。
低头仔细看了看,见她眼底斑驳,指尖一抹推开了些许脂粉,露出青黑一片,“你……”
“庄主,我只是魇着了。”少女小声嘟哝了一句,脑袋一歪,竟是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怪不得几日都没睡好,不老实同他说,还特意遮掩,叶英心里又气又无奈,陪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出门。
管事一直候着,见他出来立刻拱手道:“庄主,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叶英暗忖静姝这脉象寻常大夫也把不出来,便摇了摇头,“交代厨房备下安神汤,另外再找个丫头来守着她。”
管事应声离去,迈了没几步便听得叶英又道:“慢着,旁的人就算了,今日若无别的事不必来打扰。”
还是他亲自守着吧。
静姝睡了冗长的一觉,醒时幔帐重叠,外头更是乌压压一片,看似风雨又起了。屋内点着暖黄的烛光,映在杏白交替的袖衫上把那人清冷的气质软化不少,床头飘过袅袅白烟,就近的位置置了个香炉,沁人心脾的气味很是舒服。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叶英放下手里的书卷走来,掀起纱帐正好对上她沉静的眸光,脸色看起来好多了,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睡了七八个时辰,可有头疼?”
静姝摇了摇头,搭在被上的手指绞了绞,“让庄主担心了。”
“知道我会担心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叶英趁她睡时叫来跟在她身边的人询问了一遍,都没发现静姝这几日有什么异常,他仔细一想也想不出个什么,最后还是一个临时招进商行打杂的人猜测是不是她之前海上遇险后心里落下了阴影。
跟着商队一同出来的人觉得,他们的静姝姑娘是个和大庄主一样泰山崩于眼前都面不改色的人物,说她会被吓得做噩梦他们都不信。
可外人想得就简单多了,给风暴卷跑落在海上这么长时间,即便是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心理素质稍差一点救回来变成疯疯癫癫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叶英仔细琢磨着那人说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从他们得救开始,静姝的脸色直到上了岸才好转几分,昨天刚好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怕不是又给吓着了。
此时此刻,他放缓了语气,细细地询问她噩梦的缘由,静姝见躲不过,低头小声解释了起来。
她本就畏水,落了两次水更加对那感觉极其深刻,被救回来之后总是梦见自己孤零零地落在海上,除了水就是水,连那天都是海的模样,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把她淹没,水流涌入她的鼻腔和耳道,她不敢睁眼,一张口更是无法呼吸,那难受的感觉随着她身体的记忆和说书人惟妙惟肖的描述密密麻麻地包围着她,完全喘不过气来。
叶英想着早晨的场面,可不是她自己把自己裹得喘不过气么?他定了定心神正打算说话,却见小姑娘红着眼圈,不自觉地又抱紧了被子,可嘴上仍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我不是胆小……”
就是有点怕,一点点。
心中失笑,面上却不显,到底是她这些年安静太久了,连叶英都没想到她还有害怕的东西,他看着静姝的眼神露出一丝丝微光,“你若是不舒服,我们便轻装简行坐车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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