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英出门以后,侍卫带了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婆子到他面前,婆子一见对方身上华贵的衣服就知道他出自大户人家,不自在地攥紧了袖子,拘谨地福了福身。
仔细打量了几眼,叶英微微点头,轻声叮嘱了几句,侍卫就领着临时找来的守夜婆子进了门,在房间另一边的软榻上歇下。
回到自己屋里歇下,叶英暗忖自他们到雷州以后事事不顺,险象环生,静姝的状况也不好,还是早早返程为妙。但这几日风雨交加的天气绝不是个行船的好日子,便是走山路也不妥,也不知何时能等到一个晴天。
四更天的时候,漆黑的房间里起了脚步声,随后响起一声刺耳又陌生的尖叫,屋瓦上几道气息闪过,躺在床上的男子猛然睁眼,一跃而起迅速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何事!”
被惊动的暗卫从隔壁房间抬出一个昏死的婆子,有人点了烛火,暖黄的光线驱散了四处的黑暗,叶英快步进门,第一时间朝床帐走去,“静姝?”
清瘦的人儿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呆愣愣地看着空处,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回了魂,有些艰难地冲他扯出笑容,“我……又吵到你了呀……”
叶英的视线触及她颈间一片青紫色的淤痕,交叠着呈现出五指的形状,心神蓦地一紧,“怎么回事?”
顺着他目光的焦点静姝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迟来的知觉让她感受到了一片酸疼,“唔,脖子怎么了?”
“别动。”叶英面色微沉,捉住她摸索着的小手仔细比对,竟和那淤痕的形状完全吻合,再一看静姝眼底全是茫然不解,他微微抿唇,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我让人去给你拿药。”
暗卫很快就找到活血化瘀的药膏送了过来,静姝一面揉着酸疼的脖子一面出神,她又梦到了溺水的场景,那水流仿佛有生命一般,游动着如盯上了猎物的毒蛇,她拼命捂住口鼻,却觉得颈间传来坠痛感让她更快速地窒息,恍惚中有人在拉她的手,蓦地睁开眼的时候世界一片黑暗,近在咫尺的叫喊声刺破耳膜,让她的思绪愈发混沌。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身边传来温润的嗓音将她唤回了神。
发怔的眼眸微转,触及他担忧的目光便垂了下去,静姝轻轻嗯声,将那些诡谲的梦境说给他听,末了,她不禁将被子往身上攥了攥,试图抵挡四周那虚无缥缈的寒意。
有力的手臂从两侧连人带被子环住了她,床边的男子挨得近了,她仰头怔怔地看着他温沉的眼眸,“庄主……”
“不怕,我陪着你。”
鼻尖一酸,低垂的眼睫压下眼底忽然漫上的湿意,静姝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搂上他的脖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里雾蒙蒙的一片。
她的身体很凉,即便是裹在被子里也得不到半分暖意,叶英将她揽到怀里紧了紧,冰凉如玉的肌肤贴在胸口,软而不化,一瞬竟生出了用他所有的温度去温暖她的冲动。
后半夜雷州城又起了大风,一阵阵呼啸着刮过低矮的院落,被掀起的屋瓦砸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也没把怀里的人儿吵到半分。
天明的时候,风停了,半夜被一番动静惊醒的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出了门开始一天的生活,一见主子歇着的屋门外面几名板着脸的侍卫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脑子一激灵,连忙放轻了手底脚下的动作。
等会,那好像是……静姝姑娘的房间吧?
屋内,香炉上插着的香已经燃尽了,厚厚的香灰积攒在炉子里,空气中缱绻着淡淡的余香,穿过纱帐浅浅地勾勒出两道依偎在一起的人形。
静姝醒了,一晚上浑浑噩噩的记忆和梦境重叠在一起,她又梦到她跌进了水里,梦到了叶英出现,梦到了水中气浪翻滚,咕噜噜的泡沫里混杂着男子低沉的呢喃,陌生又熟悉。
纤细的手指攥住了金线滚边的衣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它捉在掌心,静姝眨了眨眼,世界是倾斜的,视野中男子温润的面容逐渐清晰,她却分不清这近在咫尺的人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叶英合着眼,一缕青丝分割了他清俊鲜明的五官,削薄的唇轻轻抿起,高挺的鼻梁微侧,晨间熹微的光亮在他侧脸的弧度上覆了薄薄的光,连同额角五瓣殷红的印记也变得神圣起来,鼻尖如幻觉般拂过清冷的梅香,她的呼吸不由停了停,生怕惊扰了他。
静姝一时没把握他是醒了还是没醒,她沉默了一会儿,真实的记忆和虚无的梦境相互剥离,忆起昨晚的波折后她微微咬唇,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想从另一侧钻出去,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叫人捉在手里,她一动身旁的人便睁开了眼。
那道清隽的视线如同定身符一样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半分刚睡醒的混沌之色,静姝顿时止住了所有动作,内里心跳却如兵荒马乱般激烈碰撞起来。她局促地抽回手攥着被单,不一会就皱巴巴的,慌乱不定的视线四处乱飘仿佛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清隽的眉眼先是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叶英一夜浅眠,临近天亮才松神休息了一会儿,一看透过窗纸的亮光便知道现在时辰不早了。他轻咳了一声坐起,昨天夜里他出来得急,直接穿着寝衣过来了,眼下倒是不方便直接这么出去。
扬声吩咐外头的侍卫去取衣裳,叶英下了床,转身见女孩呆萌萌地坐在原地,不由出声提醒道:“快些换衣裳罢,一会他们进来了。”
静姝听他的话,掀开被子手脚并用地爬到床沿准备穿鞋,一双手将她无措的手指握住,她迷茫地抬起头,刚好望进一方深邃幽静的湖水,心神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不碍事的,莫慌。”叶英嘴上说着,心里也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小姑娘连番被噩梦吓得魂不附体,这次出门秦嬷嬷不曾跟出来,还是他亲自陪着安心。他们虽然还没办婚事,但他们自幼生活在一起,左不过一个名头一场形式,此时他仿佛忘了当初对静姝说过的三年为期,让她再好好考虑一番。
静姝轻轻呼了口气,脸颊却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浓密的睫羽扇了扇,忽得凑近在咫尺的薄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趁端方君子愣神的功夫抱起床头搁着的衣裙就朝屏风后面躲。
空气寂静无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悄悄从屏风边缘探出视线,见那道劲松般的身形维持着半蹲在床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雕像,耳尖甚至泛起了可疑的红,她仔细地瞅了瞅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巴掌大的小脸不由更红了。
愣神那会一截衣袍的下摆顺着男子绷紧的膝盖滑落,身形微动,叶英抿了抿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温濡触感的唇,眸光流转便朝那扇纱制屏风看去,正好瞥见一颗快速缩回去的脑袋,像个傻乎乎的小贼。
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真的在换衣服还是故意,但确确实实地阻挡了他上前的脚步。
该收拾她一顿了。
叶英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拂过这个念头,却不知道该怎么教训那个在他心头作祟的小贼,胸腔里有些不上不下的痒,偏偏罪魁祸首就在那屏风后头冠冕堂皇地躲着。
叩门声响起,是侍卫拿着叶英的衣裳过来了。
静姝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出去,外头已经没有人了,那道挺拔的身影也不知所踪,她徐徐吐出一口气,这回着实胆大了一些。
隔壁房间里,穿戴整齐的叶英不着痕迹地喝了两盏茶水,在侍卫略显惊疑的目光中轻咳一声:“那守夜婆子如何了?”
“受了惊吓晕了一晚上,今早醒的时候暗卫去问了话还有些语无伦次,说是昨晚听到姑娘在挣扎然后就起身去看看,结果……”侍卫说到这里语意微顿,抬眼稍稍看了看叶英的神色,“看到姑娘自个儿掐着自个儿的脖子喘不过气,婆子上去拉了一把想把姑娘给叫醒,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条蛇,晕过去了。”
“蛇?”叶英皱眉,昨天他进门的时候可没看到什么蛇的影子,暗卫也不曾禀告,他沉声问道:“静姝的房间可仔细检查过了?”
“昨日庄主歇在姑娘屋里,”侍卫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属下还不曾带人搜查。”
叶英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佯装镇定地端起茶盏,又是一口凉茶下肚,“待会儿我亲自去问那婆子,你安排两个人去看看静姝的屋子。”
早膳过后,侍卫就带着人去搜查,朝静姝行了个礼说明来意,做足了恭敬的姿态,他们都是落梅居出来的人,眼瞅着两人打小的情分,即便眼前和他们差不多出身的人将来要成为他们的主子也是没有任何异议的。
听到他们说昨晚自己房间有蛇,静姝讶异归讶异,但还是同意他们进屋检查一番,转身时余光刚好瞥见旁边有道熟悉的身形从房门内步出,在另一个侍卫的引领下朝后罩房那儿走,想来是要去问找那婆子问话的。
看叶英此刻脚步平稳的模样,静姝不由想起他早上耳尖氤氲不散的红,心虚地别开了视线,懊恼地想她这两天到底干了多少了不得的事呀。
两个侍卫仔细检查着房间每个角落,倒没发现静姝的神色异样,一些姑娘家的东西他们不敢动,只等静姝亲自检查,一来二去,她索性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整理了一遍。
这厢静姝在整理箱笼,后头叶英也在昨儿的婆子面前坐了下来,人是临时找的,上了年纪觉轻,夜里听到什么动静就醒了神。
婆子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看到的那一幕中,见到叶英坐下也没什么反应,仿佛不曾看见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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