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晴，商行里的伙计把返程的货物一箱箱地搬上了商船，各色活产和鱼干堆满了整个货舱，也只有常年在海上跑的人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地住进那个充满腥味和腌味的船舱里。

叶英和静姝的这艘小型商船还好，放的是一些珠贝珊瑚，都是海边常见内陆却十分稀罕的小玩意儿。

静姝这几日仍是噩梦缠身，好在每每夜半惊醒总有一道温柔的男声陪伴她左右，一点点抚平她的心悸哄她入睡。叶英本想把商船启程的所有事务都交给了旁人去做，可一想她若是无事可做更容易想那些有的没的，便准她去码头监工，他自己亦是亲自陪同。

商队的管事一见他们过来立刻恭敬地递上了货物的清单，静姝接过看得仔细，叶英却把视线落向一艘明显歪斜的渔船，瞧着船身不稳，也许是底下漏了水。

管事见静姝专注地看着单子，又见叶英的视线瞧向别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道：“前阵子暴风雨，浪头大得惊人，海水冲过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石头，停在码头上的这些渔船本就简陋，没地方躲避，被冲毁了不少，多是船体刮擦漏水或者直接被破了个大洞，咱们叶家的船底下都用板条加固过，船老大检查了，没有问题。”

叶英微微挑眉，被浪头卷起的石头能有多重，混在水花里竟可把搭船的木板冲毁？

静姝随管事上船查验舱里的货物，叠加了数倍的气味扑鼻而来，虽然她尝过那肉质鲜美的鱼汤，但这铺天盖地的鱼腥味还是让她目眩。

管事也知道这气味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来讲有些难以忍受，带她逛了一圈之后很快回到了甲板上，“这海鱼的长途运输不方便，路上极易死亡腐烂，幸好商船一路经海，渔民们说若用海水养护能活得长久些，在到明州之前应当不会有太多折损。海货在沿海一带算不得新鲜，到了内陆出售给酒楼销量应该不错。”

他从袖兜里抽出几张从雷州酒楼里买下的菜谱，“姑娘，这是您之前交代的菜谱，酒楼大厨说寻常人一般都没有问题，但有些客人食了海鲜会起红疹，做菜之前需得问清楚。”

光是卖海鱼，不会做的厨师发挥不出它应有的味道，还是连着菜谱一起出售来得好。静姝挑中的菜谱都是她和叶英尝过觉得不错且独特的，等它们销往江南必然会供不应求。如今江南少有到南海的商队，叶家做了头一份，以后不管后来者如何出彩，叶家也能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到时候挑一批最鲜最活的送到庄里去，给各位主子们尝尝。”

管事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随后他又递上了采买列出的单据，这些都是要交给静姝入账的。两人刚从大船上下来准备去小船清点货物，就见码头上围了几个人。

“庄主。”人群自动让开了道，静姝畅通无阻地来到叶英身边，见他眉头深锁地看着手里一块巴掌大黑色石头，地上散了一堆的碎石屑，“这石头怎么了？”

“你摸摸。”叶英将那块黑色的石头递到她面前，长年海水打磨让它看起来十分圆润，入手却有一股凛冽的寒气自手心蹿入，冰凉刺骨，她一碰就把手收了回去。

她不禁呼道：“好冰。”

惊诧的视线在那掌中的奇石上转过一圈，她求证似的看向叶英，只见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格外有神，“庄主，这不会是……”

叶英暗暗压住眼底的喜色，快速点了点头，没有回静姝的话，而是吩咐了身边的侍卫几句便疾步登船，落在后头的女孩儿见他头也不回的模样不由好笑，连忙提着裙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难得见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呢。

客船上的房间一直有专人打扫，即使他们这么久不回来也没什么霉味。静姝进门的时候叶英正坐在桌案边拿着一把玄铁打造的小矬子对着石头进行打磨，金玉世家的贵公子忽得有了几分民间手工匠人的韵味，她瞧着他手上捣鼓的那一套工具，以前在落梅居不是没见过它们，不过多有剑庐的师傅在侧，她奉上茶水便告退了，如今她也不上前打搅，瞅了一会就转身出去了。

码头上很快便骚动起来，商船忽得起锚离了岸，将一诸扑通声甩在了身后，静姝在厨灶旁探出视线朝接二连三下饺子似的跳进水里的船夫们看了一眼，继而安心地拾掇着柴火点起炉膛里的火。

叶英仔细端详着吸在磁石上的细黑粉末，伸出修长的指尖一抹沾在手里捻了捻，一边压下心中的惊奇一边将视线掠向搁在烛台上灼烧的石屑。

这材质瞧着极为稀罕，他一时也不好说是上佳还是劣等，如今手边没有熔炉，暂时无法得知熔炼之后的结果。

他沉思片刻，将桌上的东西收进了羊皮绒袋，这才发现一抹青色的倩影正好奇地站在纱帐边远远地看着他手里的物什，那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过一圈，对上他的目光后沾染了几分笑意，“是好铁吗？”

能被磁石吸起来的，必然不是普通的石头。

叶英微微抿唇，“尚未确定。”

静姝却点点头，肯定地说：“定是庄主想要的。”

先前从未见她有这般笃定的时候，叶英对这块奇石不禁多了些许期待，“你若这么说那就是了。”

静姝忍不住扬了扬唇角，他惯是会在这种事情相信她的。

商队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叶英此行有了收获，连带着阴沉数日的天也愈发明朗起来。暗卫们照着叶英的吩咐在码头请人打捞许久，甚至搭上官府的关系借来一批采珠女在近海的海底搜寻，一番挑拣之后将收集到的石头送到了租下的铁匠铺子里。

静姝白天见不到叶英的人影，商队返航在即，预言中的石头忽然出现，她一时也说不准是照常出发还是推迟，只能托暗卫去问话。

叶英瞧着锅炉里的矿石半点没有要化开的意思，他只取了一小部分尝试熔炼，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丝毫变化都没有，沉吟片刻，“普通的炉子熔不了这铁石，还需回庄之后用炼天一试。”

炼天是叶家祖传的熔炉，传说有天火留存于世，终年不熄，温度极高，寻常人光是靠近一会儿便会觉得难以忍受，待得久了还会被气浪灼伤。

叶英这么说，便是要按原定的时间返回了。

静姝收到消息后看了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房间，让人将管事请来交待他们即将离开的安排。

七月末，一行人掐算着赶路的时辰一大清早就出发了，留在雷州城的管事将他们送到码头，商队的人留了一半在这里打理雷州的分店，回程的人少了许多。

静姝看着在晨光中逐渐苏醒的街道徐徐吐了口气，耽搁了那么长时间，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忽然，她察觉到了一股隐秘的视线，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看到一扇半掩的柴门。她皱了皱眉，不是熟人带给她的感觉，是谁？

“静姝姑娘，该出发了。”伙计恭恭敬敬地提醒还站在舷梯上的少女，待她上了甲板，他们就要准备起锚了。

静姝点点头，不待她压下心中的疑惑，急促的马蹄声就从城中的方向直直传来。

众人一抬眼，只见一辆马车急急地朝他们本来，马车的后面还跟着两批快马，侍从打扮的人坐在上面，他们一到码头便勒了缰绳，朝他们喊了声留步。

静姝瞥了眼车厢上刻着的“靳”字，忽然想起来叶英好像称那位雷州的刺史大人为靳大人。

驾车的人长长的吁了一声，在码头边堪堪停住，片刻之后一只白皙的手掀开晃了一路的车帘，一身莲花齐胸襦裙的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脚踏下了车，衣摆上粼粼的波纹如同水面荡开的涟漪，衬着少女纤细的身姿愈发娇柔动人。

乌黑的眸子微闪，静姝看向不明所以的伙计，随后将视线投向背后的客房，“去请庄主。”

伙计一愣，见静姝已经下船朝马车上下来的富家小姐迎了过去，挠挠头马上转身去禀告叶英。

船边等着起锚的水手纷纷看过来，打量的视线让下车的女子十分局促，她紧张地攥了攥贴身丫鬟的手心，努力向走来的青衣姑娘展颜一笑，“请问叶公子在吗？”

“叶家商队随行之人半数姓叶，不知姑娘找哪位叶公子？”心知多半是找那位的，静姝的语气十分疏离。

靳家小姐有些羞窘地垂下眼，在侍女鼓励的眼神中抿唇轻道：“是你们的叶英叶大庄主。”

静姝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掠向上方逐渐有脚步传来的甲板。

前阵子叶英去过几次刺史府，应该就是那时入了刺史千金的眼，这不，知道他们要走了，一大早紧巴巴地跑过来送行呢。

叶英甫一下船就对上了静姝不咸不淡的视线，后者朝他微微行礼就退到他身后去了。

外人面前她习惯站在他后头当个不打眼的小丫头。

叶英一眼便认出来找他的是刺史府女眷，不过对着这张含羞带怯的陌生面容，他只是客气地作了一揖，“姑娘来此，可是靳大人有何吩咐？”

眼见矜贵清冷的公子近在咫尺，靳小姐只觉得胸口的心跳噗噗地跃到嗓子眼，一时没能分辨对方话中的亲疏远近。她竭力压下那股激动，维持着温婉的语气徐徐开口道：“叶公子为抗击琼州倭寇送上一批利器，家父对此十分感激，他知道公子今日启程，只是一早府衙有事耽搁了，便交待小女子前来相送。”

“琼州匪患惹得两岸百姓终日不宁，叶某不过尽一份绵薄之力，捐赠兵器为国为民，亦为人情，靳大人愿意协助打捞叶某所求之物，也是帮了一个大忙。还请姑娘转告靳大人，兵器不日将会抵达雷州，叶某再次预祝雷州早日平定匪患，两岸安宁。”

靳小姐面容含笑，屈膝欠身，“多谢叶公子吉言。”

“时辰不早，叶某还要赶路，劳累靳小姐前来相送了。”叶英再次作了一揖，微垂着眼不曾将视线抬起半分。

见他意欲离去，追着赶来的靳小姐有些着急，不由道：“听闻藏剑山庄在江南秀水之地，此前听旁人说起心中十分向往。倘若小女子以后有机会到江南，不知哪个时节风景最为合适？”

“西湖风景，四时皆有不同，无论姑娘何时来访，想必都不会失望。”叶英想了想，又道：“来年叶某成婚之日，定会寄出请帖，若是时间刚好，还望靳大人和靳小姐能够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