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好好待在山庄里，哪会遇到这般险情。

怀里的少女一时没有说话，黑夜寂寂，裹了很久房间里才响起她低哑的嗓音：“庄主，我是不是不对劲？”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异于常人，十四岁那年从那道长的口中得到了验证，但平素她也只是觉得自己有些特别之处罢了，可如今她却不这么想了。每每被那个噩梦控制的时候，她总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甚至意识恍惚之时还能听到一两声不同于她的声音。

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有另外一个人。

叶英垂眸看向攥着衣襟的小手，那一截莹白的手腕仿佛在发光，看得再仔细一些便能分辨出细微的颤抖，心尖不由蔓延出一片针刺的痛意，他伸手握住了她收紧的五指，“不管怎样我都会护着你的，莫怕。”

素来黑亮的眸子里已经积聚了不少雾气，静姝抬眼看进那双温润坚定的眼眸，唇角泛起了艰涩的味道，“万一我是妖怪怎么办？”

“你自小在叶家长大，自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过比常人多些耳聪目明罢了，世上这样的能人也不是没有，你别多想。”叶英抿了抿唇，又道：“若你真是妖怪，当初那道长早将你收去了。”

那些传闻故事里，道士最擅长捉妖了。静姝还去过灵隐寺，不也好端端地出来了么。

想到这，他又补充道：“山精鬼怪都是民间夸大其词的说法，你看话本子打发打发时间便好，别往心里去。”

静姝眨了眨眼，薄凉的手指先她一步拭去眼角凝结的水汽，她吸了吸鼻子，嗡声道：“我以后就乖乖待在你身边，不惹事。”

心头一松，叶英应了一声，她的胆子时大时小，能得她这一句保证也是不错。

返程不似来时那般走走停停，他们只在就近的港口停靠补充必备物资。八月十六，通往杭县的官道上先后掠过十几匹快马，一路的烟尘绕过满陇镇直直地朝着西子湖畔去。

藏剑山庄的门敞开着，一行人得了消息早早地候在门口，眼尖地看见长街尽头出现那一连串的身影喜色便不由自主地漫了上来。

“回来了回来了，庄主回来了！”

秦嬷嬷打发了两个小丫鬟去松涛苑和落梅居传信，待那一行人在门前停稳便脚步蹭蹭地迎了上去。

杏色的衣摆随着马蹄止步垂在长靴两侧，露出身后裹挟着的小小身影，不待叶英下马便撩腿跳到了地上。

“哎你这丫头，小心别摔着了！”秦嬷嬷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捉住她一边的手臂，生怕她脚下一个趔趄和大地亲密相拥。正要板起脸念叨几句就见那道清冷昳丽的身影缓步走了上来，她连忙福了福身，“庄主。”

叶英颔了颔首，“这阵子辛苦嬷嬷了。”

秦嬷嬷也不说自己是忙是闲，行过礼后便带着和善的笑容问：“热水已经备下了，庄主是先去老庄主那儿露个脸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

他们一到明州便带着几个暗卫上了岸，先一步朝杭县赶来，风尘仆仆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错过了十五。

叶英的视线在秦嬷嬷和俏生生的小姑娘之间转了一圈，出了这么长时间的门一老一少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我先去见过父亲，晚膳摆在松涛苑，着人去二弟他们那里知会一声。”

秦嬷嬷应了声是，一旁的静姝冲他眨了眨眼，知道他这是不打算让嬷嬷忙碌，在门口分别之后便搀着嬷嬷回了落梅居。几月未见，落梅居里的景致让她眼眶一热，离开这么久，当真是从小到大第一回。

一回落梅居秦嬷嬷便按捺不住，拉着静姝在园子里左看右看，眼眶不由红了，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腕，“怎的瘦了这么多？听说你们遭了难，有受伤不曾？可及时看了大夫？”

嬷嬷素来疼爱她，静姝一番安慰，将雷州遇到的事一一说来，掩去了其中凶险，只说他们落在海上没多久就被人救起，没什么大碍。

“还好你们没出大事，也是吉人自有天相，要不然眼下叶家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秦嬷嬷长吁了一口气，不提静姝，万一叶英一去不回，叶家可就天翻地覆了。

想了想她还是觉得心有余悸，拉着静姝的手仔细叮嘱道：“往后你和庄主说说，这般危险的事情能避则避，千万别以身犯险。”

静姝按上秦嬷嬷的手背，“让嬷嬷担心了。”

他们先一步回来，行囊都搁在商船上，没什么东西好归置的，老少二人就坐在海棠树下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叶英。

八月过半，天气仍旧十分闷热，静姝看着郁郁葱葱的树冠微微眯起眼，树下偶有凉风习习，秦嬷嬷将这段日子里山庄发生的一些琐事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她听着有些许感慨，阔别许久才觉得山庄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树荫打在少女姣好的侧脸上，秦嬷嬷说得口干舌燥，呷了口茶，看着不知道是不是神游出去的姑娘，一时哭笑不得。也罢，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爱唠叨，年轻人不爱听这个。

“早就听说雷州那边的太阳毒辣，出去这几个月瞧着比过去黑瘦不少，得亏现在回来了，不然指不定就成了那炭猴的模样。库房里有一些芙蓉膏，回头我拣出来给你，每日涂抹养上一阵子就白回来了。”

不光秦嬷嬷这么说，松涛苑里的沈氏拉着叶英的手也是这般道，瞧着一阵子不见仿佛换了模样的长子，她用力捏了捏帕子，眼角早已泛起了一圈红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瞧着母亲鬓边暗添的华发，叶英心头涌出愧意，“让母亲担忧了。”

轻轻吸了吸鼻子，叶沈氏擦了擦眼角，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无碍，你父亲还在书房等你，快去吧，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准备你爱吃的菜，晚点再让人把阿晖他们也叫来。”

父亲那边必然有很多话要问，叶英朝母亲行了一礼，脚步匆匆地朝叶孟秋的书房去。

庄主归家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藏剑山庄，傍晚的时候叶英匆匆回落梅居洗沐换了身衣裳便折回松涛苑，这一去便是月上中天都没回来。

静姝点起了书房四角的灯，几个月不曾有人停留的房间多了几分生冷的味道。暖黄的光芒不疾不徐地浸润着空气，她就着烛光细细地检查了一番书架和案台，顺手掸去了积攒的尘埃。

秦嬷嬷端了热茶进门，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和杂役，动作熟练地换上了簇新的帘幔和灯罩。叶英不在，书房重地旁人不敢进来，也就趁这时候在静姝眼皮子底下打扫一番。

“庄主怕是短时间内回不来，后院早就拾掇好了，这厢整理过便早些歇去吧，赶明儿还得去二庄主和账房那儿走一趟。”

此番出行有很多事务要交接，静姝和叶英都是。回庄的路上他便同她说过若是到了叶孟秋那里恐一时半会走不开，让她安心等着。静姝有些迟疑，片刻之后冲秦嬷嬷摇了摇头，“我还是在这里等庄主回来吧，嬷嬷今日里里外外操持许多，也该早些休息才是。”

劝了几句没劝过，秦嬷嬷知道拿不了静姝的主意便不再劝了，想来出门的这段日子他们感情又好了几分。

患难见真情，着实不假。

亥时末，有人悄无声息地踏入落梅居，守在门口的侍卫一见那道清冷的身影登时瞌睡虫都跑没了影，抖了抖耷拉的肩膀站得笔直，“庄主。”

叶英瞥了眼仍旧亮着灯的书房，脚步不免快了几分，晚膳之后父亲同他一起去了剑庐，和几位铸剑师傅研究着带回来的陨铁，如此过了几个时辰，若不是母亲身边的人来催他险些忘了白日对静姝的叮嘱。

杏衫掠过短短的几级台阶，书房的门半开着，叶英一进门就寻到了趴在案几上的纤瘦少女，步履由急放缓，敛着呼吸轻手轻脚地来到她身旁。

他回来得这般迟，她竟也傻傻得等。

手掌刚扶上少女的肩，趴着的人儿便动了动，冰凉如玉的青丝滑过他的手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转了过来，点点星眸中泛着惺忪的睡意，迷蒙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人，“回来了？”

“嗯。”见她半睡半醒，叶英索性将她抱了起来，袖风一拂，本就漂浮在灯油上的烛火瞬间熄灭。

周围的光线骤然昏暗，头脑中的睡意随之重了几分，静姝歪头靠在满是安全感的怀抱里，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似又要睡去，“事情都说完了吗？”

“别管这些，安心睡吧。”叶英按了按耷拉在胸口的小脑袋，放轻了脚步稳稳地抱着她往后院去。迈过拱门的时候他朝角落里丢了个眼神，立刻有一道黑影窜出来拦住候在院内的守夜侍女，压低声音交待了几句。

秦嬷嬷得了主子即将回来的消息就将卧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静姝住的房间也不例外。香炉里焚着清雅的花草香，却远不如女孩儿自带的体香好闻，身后悄无声息地飘进一道黑影，揭开香炉的盖子往里面加了一些粉末。

将盛长风过去配过静姝的安神香翻找出来后暗卫便自觉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叶英站在床边打量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弯腰屈指搭在她的脉象上探了探。

气息比之前在外平稳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如今回到落梅居的原因。

次日，静姝在熟悉的清晨中醒来，欢脱的鸟鸣在檐下缭绕，蹦跳的小爪子一搭一搭地叩着悬梁，笃笃笃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这是等着她去喂食呢。

她揉了揉眼起身看到旁边没有一丝褶皱的床榻，依稀记得自己趴在书房睡着了，最后是叶英抱她回的房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清冷，但却不见那人身影，心中虽然失落但她也并非不理解，在外的日子没有太大顾忌，回了落梅居难免会招人口舌。

静姝徐徐吐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夜好眠，精神舒畅，她摸了摸鼻子，难道是回来了的原因吗？

忽然，她听到院内传来一阵剑鸣，心神一顿连忙穿好衣服出去，晨曦还有些微刺眼，金黄的朝霞落尽眼底，静姝微微眯眸，片刻之后才适应这般光线，看到晨风中手执长剑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