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我杀的。”
这句话在屋内回荡时,昔日意气风发的武林天骄正颓唐地跪在堂下,双手被沉重的镣铐束缚着,碎发掩映下的面庞再不见往日的飞扬神采。
即便垂头丧气得活似刚爬出深渊的潮湿水鬼,但说出这句话时,他那不算太大的声音中仍带着几分斩钉截铁。
可这份坚定却成了惹怒眼前之人的导火索:“还敢狡辩!”
惊堂木被狠狠拍在桌上,霹雳般的巨响乍起,惊得苍云双肩一颤,下意识抬起头来。
前几日还对他言笑晏晏的同袍们如今个个冷着脸分坐两侧,如往常议事那般将他这个“罪人”围在中间。他们投下的阴影沉重如铅,压抑得仿佛要将苍云砸进地里。
高居首座的则是武林天骄队伍的一把手、素有“队长”之称的萧黎,方才拍响惊堂木的正是他。
冷冽的目光落到堂下的那刻,萧黎蹙额厉斥出声:“尸体是在你屋里找到的,被人发现时胸口上插着你的陌刀,案发前除了死者再无其他人进过你的房间。”
“燕煜肆,证据确凿,你还想怎么抵赖!”
萧黎说的句句属实,甚至案发前一天燕煜肆还在就枫华谷指挥权一事与死者争论。
哪怕一切证据均指向自己,燕煜肆嘴里吐出的仍是那一句:“萧队,人真不是我杀的。”
室内短暂地静了片刻,萧黎抿着唇,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燕煜肆,你这般强词夺理,对得起你师父,对得起信任你的兄弟们吗!”
提起“师父”,燕煜肆狠狠一抖,艰难地偏头看向坐在右前方的燕秋墟:“师父,我……”
今日堂间的烛火莫名有些微弱,燕秋墟坐在昏暗处,叫燕煜肆无法窥探到他面上神情。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眸中透出的森寒立马冻得燕煜肆一哆嗦,那句“我是冤枉的”也被这一眼卡在了喉咙里,半天没能吐出来。
师父虽然严厉,可每每看向自己时,目光中总会带着点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的温柔,他从未用这样冰冷的眼神面对过自己。
愣神间,只见燕秋墟薄唇轻启,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你师父,我没你这样的徒弟。”
明明他语气平静,脸上也没有怒意,可这句话却比萧黎的斥责更能让燕煜肆毛骨悚然。
“不!师父……不!”年轻的苍云拖着镣铐膝行了几步,突然被重若千钧的力道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哭丧着脸冲燕秋墟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师父,你信我!”
燕秋墟好像再听不下去了,面色阴沉地站起身,拱手冲萧黎行了个礼:“萧队,这孽障既敢残害同袍,便全凭浩气盟处置,我绝无怨言。”
他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燕煜肆:“从此我燕家与这孽障恩断义绝,再无干系。”
听着这大义灭亲的残酷发言,燕煜肆面带悲切,肩抵着地板拖着身体朝燕秋墟挪去:“师父,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师父,我是冤枉的,你不要赶我走!”
喊出这句话后,燕煜肆粗喘着睁开双眼。
萧黎、燕秋墟和众位同僚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雾蒙蒙的山间野景。燕煜肆愣了瞬,旋即被身下传来的颠簸抖得一头撞在了木栏上。
钝痛自额角传来那刻,他想起了一切——是了,自己被构陷杀害同袍,人赃俱获,连师父都保不了自己。幸而此案疑点颇多,浩气盟高层决议先将自己押进大唐监狱,待调查结束再定夺,也算给了师父周旋的时间。
眼下,便是在去监狱的路上。
“煜肆,此行需谨慎,切勿意气用事。你毕竟是武林天骄,监狱那边浩气盟已经打过招呼了,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只需在里头呆上一阵,待师父找齐证据翻了案,就来接你回家。”
想起临行前燕秋墟对自己的殷切嘱托,又念及梦中对方冷若冰霜的模样,燕煜肆一时有些恍惚,靠着槛车发起了呆。
没事的。他望向天边一同前进的雨云,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就是在监狱里待上一阵么?还不用处理繁杂琐碎的公务,多好。
说是这么说,可积在心头的焦虑打出事那天起就只增不减。
燕煜肆忧心忡忡地闭上眼,在这一摇一晃的颠簸中再度睡了过去。
其实这一路上他都没能睡个安稳觉,一闭上眼,梦里总是充斥着那日的争吵、插着陌刀的尸体、同袍们的冷视和怒骂,以及燕秋墟和萧黎的失望。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与人起了争执,又和好兄弟去喝了顿酒,连后来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结果酒还没醒透就被打成了“杀人凶手”。
燕煜肆有些憋屈,而堵成一团乱麻的心情并未就此放过他,这一觉他依旧睡得很不踏实,以至于被解子的大嗓门叫醒时脑子还是懵的:“喂,醒醒,到了。”
武林天骄迷迷糊糊地转醒,视线刚恢复清明,大唐监狱那隐秘的监门立马跃入眼帘。
介于浩气盟和恶人谷之间的中立一方,背靠朝廷的大唐监狱坐落于群峰之间,依山傍水,若非里头关着群穷凶极恶的魑魅魍魉,兴许能算个游山玩水的好去处。
在解子的催促下,燕煜肆踉跄着钻出槛车,站到了林间小道上。
许久未活动的双腿刚落地就酸麻不已,无奈手脚均被镣铐束缚,连缓解的动作都做不到。
趁解子同狱吏交接的功夫,燕煜肆一边偷听他们说话,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起周围环境。
传闻大唐监狱守备森严,纵使武艺高强者也难以逃出,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该说不愧是朝廷设立的地方,直接炸开山体作入口就罢了,周遭也尽是险峻高峰和茂密树林。野径七弯八拐、险象环生,哪怕有心越狱,也得先掂量自己走不走得出这群山。
监狱内嵌在山体中,与外头仅一道铁栅栏相隔。纵然今日天公不作美,洒下的日光可谓吝啬,但就站在离铁栅栏不过十来步远的地方,也比里头亮堂不少。
黑洞洞的入口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嘴,似要将靠近之人尽数吸入,再不吐出来。
燕煜肆凝望着它,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解子和狱吏似乎交接完了,很快便有一队手握长枪的狱卒向苍云奔来,将他围在中间。
“武林天骄是吧?”狱吏拿着一沓颇厚的资料走过来,上下打量了燕煜肆两眼,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边走边说。”
燕煜肆瞥了眼一路押送自己的几名解子,见他们无动于衷,便低眉顺眼地跟着狱吏步入黑暗。
门洞后面是凝固般的死寂,连空气都比外头冷上几分,好在没走两步墙上就有火把照明,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耳畔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和苍云身上镣铐晃出的清脆响动。他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一边静候狱吏的发言。
“详细情况你比我清楚,就不多废话了。”狱吏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尤为冷漠和空灵,“得委屈武林天骄大人在这住上一阵,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里归朝廷管,可没有你们浩气盟舒坦。”
“里头什么人都有,只要守规矩,不做出格的事,大多数情况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燕煜肆不明白狱吏为什么要这么说,也没敢轻易搭话,只闷闷地“嗯”了声以作回答。他生性腼腆,在不熟的人跟前总憋不出几句话,能给出回应已是尽力。
突然,两人右手边传来了几声凄厉的惨叫。
燕煜肆被这乍起的动静惊了一跳,下意识摆出戒备姿态。领路的狱吏则见怪不怪,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不用担心,那边是刑房,毕竟总有不信邪的人妄图挑战朝廷,喏,那就是下场。”
简直像在有意无意地警告他。
武林天骄僵硬地收了动作,随人继续向前走去。几人穿过这一小段伴着惨叫的昏暗路段,推门进了尽头那扇半掩的铁门。
门后是一个颇为宽阔的厅室,中间做了简易的隔断,左右两侧泾渭分明,一边登记,一边检查。
狱吏先带燕煜肆去了左边,一行人这般大张旗鼓,立马引起了长桌后一干人的注意。
负责登记的典狱从同僚那接过资料,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燕煜肆几眼,在卷轴上勾勒出几笔墨迹:“行了,带这位大人去对面检查吧。”
于是,苍云又懵懵懂懂地跟着引路的狱吏去了右边。
右边比左边更为宽敞且喧嚣,偌大的厅室内站满了等待检查的犯人和手持长枪的狱卒,看来今日大唐监狱要迎接的并非只他一人。
在狱吏的指引下,燕煜肆顺从地褪去衣物,露出其下疤痕密布的健壮身躯。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周遭的议论声突然静了不少。
沐浴在周围人那颇为诧异的目光中,武林天骄低垂着脑袋,青涩的面庞诚实地红了大半,连耳朵都未能幸免。
幸而烛光昏暗,无人在意他的表情,因为目光大多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胸口上。
在那因锻炼得当而隆起的胸肌上,靠近心脏的位置处,一个靛蓝的立鼎标志尤为清晰。
方鼎左右对称,中央用线条勾勒出图腾纹路,两侧分居着状若羽翼、连接鼎足的把手。江湖中无人不知其含义,因为那是与恶人谷分庭抗礼的浩气盟的标志。
而有资格将它烙印在心口上的,仅武林天骄。
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赤//身//裸//体可令人不大自在,燕煜肆佯装从容,硬着头皮配合狱吏和医官做完了一系列检查。被旁人抚摸身体的感觉固然不好,那些毫不收敛的打量却更能叫人头皮发麻。
领到囚服后,他连衣襟都没来得及拢上,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埋头冲了出去,走得比狱吏还快。
待铁门一关,将一众人或猜忌或打量的视线挡在门后,那股如芒在背的刺痛感才有所缓解。
燕煜肆松了口气,正欲跟着狱吏去自己的监室,不料旁边忽然冲过来一名狱卒,对狱吏低声道:“大人,极恶厅那边又有人闹事,虽然暂时压制住了,但后续处理还需您来定夺。”
“请先随我来一趟。”
狱吏的视线在燕煜肆和狱卒之间转了个来回,说:“在这等我下,我处理完马上回来。”
总被事务缠身的苍云微微颔首表示理解,抱着双臂原地等他。
狱吏和狱卒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没多久后,几道刻意压制过的脚步在耳畔响起。
燕煜肆本来没太在意,毕竟检查完的新犯人都会经过这里。然而,劲风袭来那刻,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目标竟是自己,忙回身抵挡。
孰料,这一回头,就对上了几张凶神恶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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