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业声决定离开寨子的那日,杨貍也在同一天跟黎婆婆提出了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下山的路上,彼此之间偶有交谈并不冷场。
段业声实在是个规矩人,眼不乱瞟,心不妄动,除了谈起寨里的事,就是向杨貍请教一些药理知识。
反观杨貍则多少有些“不怀好意”。
她看到林子里有山鸡,随手抓了来问段业声:“佛门的三净肉,谓之不见、不闻、不为己。如果我把这只鸡宰了,宰杀的时候你不知我心中是否有与你分食的念头,那要如何分辨这只鸡是不是三净肉?”
段业声:“……在下已经听到了。”
杨貍:“那假使你事先不知道这事,我跑远点不让你瞧见,等你见到这只鸡它已经熟了,无法确定是不是为了你而杀。到时我再与你分食,你觉得能不能接受?”
段业声:“能与不能,既在因缘,也在个人。佛门本就有开遮的说法,只要心戒不破,不违善念,不害众生,不贪口腹,受与不受都只是特定情况下的个人选择。”
杨貍诚恳地问:“那你吃吗?”
段业声看了一眼在她手中挣扎着喔喔叫的山鸡,诚恳地答:“姑娘自便就是。”
于是姑娘忍不住笑起来,把山鸡往草丛里一扔,任由它扑棱着翅膀跑走了。
今日本是个晴天,但当两人来到山下的时候,天上已经汇聚起了乌云。
彼时杨貍又在变着法地问段业声一些刁钻的问题,比如指着地上的菌子问:“无情众生若是口吐人言,是否算有了情识?若它曾经能言,而今不能言,吃了算破戒吗?”
段业声本非愚笨之人,纵使没有揣摩旁人心思的习惯,也能听出杨貍话里的促狭。他并没有因此生气,而是认真思索后好好作答了,仿佛是从这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中收获了新的思路,把如何应对杨貍的发问当成了一场修行。
大雨正是在这个时候落下。
本来听到雷声,见天上黑云汇聚速度不似寻常雨象,两人已经加快了赶路速度,谁知还是慢了一步。等找到避雨的地方,杨貍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她脱下油衣扔到一旁,暗道一声倒霉,待看到旁边比自己好不了多少的段业声,又突然笑了起来。
她问他:“冷吗?”
段业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还好。”
她又问他:“湿衣裳难受吗?”
段业声拧了拧衣摆上的水:“有一点。”
杨貍便给出建议:“佛家不是有言,雨中听禅意,湿衣不觉冷,心静则雨停。你现在原地打坐,等到心静下来就不觉得难受了。”
杨貍的冷笑话讲得一本正经,段业声的回答也一本正经。
他表示这些主要是在讲心境的修炼,虽然有道理,但眼下这场雨太大了,不适合参禅悟道。雨不会因人的意愿而停止,淋了雨还是会难受的,最好的办法是快些把衣服弄干。
看着已经在用内力烘干头发的人,杨貍此刻的感受仿佛是以前路过小疯子揍人现场被对方凝雪功波及到那么冷。
她面上严肃起来,决定再也不跟段业声开玩笑了。
下山之后,通往外界的路只有一条。
杨貍现下没有急事,又对段业声印象不错,便决定到了下个镇子再跟他分道。
结果没想到这一耽搁,却意外遇到了麻烦事。
两人在第二天的下午抵达了山外的小镇,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在镇上的旅店里住了一晚——这时候还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直到次日离开小镇,杨貍发现后面有人跟踪。她本是打算走远一点再把人抓出来,不想跟踪的人自己半路退去了。
杨貍没有在意,也没有费力去找。如果被人盯上了,对方迟早会自己找上门的,如果不是来找麻烦的,就更不用理会了。
反正她现在的身份没问题,应该不会引来太棘手的家伙。
倒是段业声,她原本打算分开行动,这样即使遇到了麻烦也不至于连累到他,哪知对方不肯走。
“若是来者不善,两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同样察觉有人跟踪的青年看出了杨貍想要自己解决的打算,却不准备袖手旁观。
于是两人又继续同行了一段路,期间一直无事发生。就在杨貍以为不会有人来的时候,麻烦终是找上门了,还是以一个她最不喜欢的方式。
驿道旁的食摊上,杨貍看着面前还在冒热气的面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以眼神示意段业声不要轻举妄动,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那碗面出神,时间久到摊主都忍不住过来问。
杨貍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太烫了,我在等汤变凉。”
摊主看了一眼桌上的碗,忍不住道:“已经没热气了……”
“就是要凉一点才不会烫坏喉咙。”
杨貍举箸挑起了碗里的面,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应该差不多了,难得我想体贴一回,可不要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最后一句话落下,她的声音骤然变冷,右手轻飘飘抬起,于一瞬间出手点住了摊主的穴道,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抄起桌上的一大碗面就给这人灌了下去。
开设食摊的是一对父子,年近六旬的老汉和正值青壮的儿子。
看到老爹被这么对待,那正在看火的儿子似是惊呆了。杨貍出手太快,莫说是他反应不及,就是被迫吞下一碗面的老汉,当他意识到杨貍做了什么的时候,那碗面已经被他咽下去了。
老汉惊恐地睁大眼睛,嘴里却发不出声音。那儿子见势不妙扔下手中东西想要逃跑,被杨貍一筷子击中膝盖摔在了地上,抱着腿疼得满地打滚。
杨貍没有理他,因为老汉身上的药效上来了,不过几息的功夫便一头栽倒在地,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是迷药,恭喜捡回一条命。”
杨貍对老汉的状况下了结论,见他不省人事已经派不上用场,这才扔下人来到老汉儿子跟前,问他:“你是哪路的,有人指使还是听命行事?”
“当然是听命行事——”
杨貍这话问得突然,老汉儿子急于掩饰想也不想便顺着答了,脱口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同一个意思吗?
他连忙改口:“没人指使,我——”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杨貍也不用内力,随手拿过那只空碗朝着地上一摔,指着四分五裂的碎片威胁道:“不说实话,你比这碗还碎。”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面上并无狠意,如果忽略话里的内容,乍一听上去甚至不像是在威胁人。但老汉儿子还是被吓得冷汗直冒。
他直觉这姑娘不是善茬,这句话也不太像是单纯的吓唬人。想到刚才被迫吞下一大碗加料食物的同伙,这人很有求生欲的跪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是有人指使,我是被逼的……”
这人老老实实把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了。从白衣女子如何给他们下命令拦人,到他划拳输给了同伙只能吃亏扮儿子,甚至连自己怎么入伙当山匪、后来又怎么跟了新老大的事都说了。
“你当真不知道那女子的来历?”
听出杨貍话里的狐疑,山匪指天发誓自己绝无欺瞒:“仙子们的来历哪里是我们能打听的,听老大说,这些人的背后有一股厉害的势力,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惹得起的……”
杨貍默默梳理着当前的已知信息。
据这人所言,他本是附近山里的山匪。大约五年前,匪寨的老大惹到了一个硬茬,对方没有杀他们,而是要求众人归顺,充当自己在此地的眼线。
此后多年,那名制服了众山匪的女子一直没有再现身,只派手下使者定期来寨子里一趟,或是搜集情报,或是像这次一样有事情要他们做。
“那女人的手下也个个武功高强,突然上门要我们对两位大侠下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敢拒绝啊……”
“我看你演得挺高兴的。”
煮面的时候还唱起来了。
“就是伪装得太差。”
杨貍点评道:“老汉的胡子没贴好,姿势模仿的不对。迷药洒得太多了,放了酱都盖不住那股怪味。倒是你煮面的手艺很熟练,看着像模像样。”
“不瞒大侠,我在寨子里就是给厨子切菜帮忙的。老大说我面善,装得更像,就把我派来了。”
山匪愁眉苦脸:“使者说了,两位大侠有武功在身,让我们小心着点,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等她带帮手回来。老大为了这次的差事把寨子里的迷药全拿出来了,就怕药效不够误了事……”
结果药放多了,酱汁都盖不住味。
听着山匪这漏洞百出的计划,杨貍面上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话本里那些武功高强精通各类杀人技艺失败了立刻自尽的死士,现实里培养起来很费力气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悍不畏死的杀手。如果真的碰上了,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这个人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惹上了相当棘手的敌人。
而这个山匪所在的寨子,人太少,寨里的人普遍不会武功,勒索过往商旅的事都不敢干得太频繁,与十二连环坞那样盘踞一方的贼匪势力完全没法比,底下人会是这个表现也不奇怪。
唯一想不通的是,如果指使这些山匪对他们下手的人真是来自那个地方,为什么不给这些人提前准备迷药?
要知道无色无味沾之即倒的药一般都很贵,普通人没有门路连买都买不到,这些山匪弄不到上品迷药,只能使用寻常的蒙汗药,背后之人难道不担心误事?
面对杨貍的疑问,山匪脸上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道:“仙子走前给了迷香,老大说这是外面见不到的好货,卖了能赚一大笔钱,就没舍得用,让我在酱料上想想办法。”
杨貍:“……”那白衣女遇上你们还真是遇上鬼了。
她忍不住道:“你们老大这样阳奉阴违,不担心引来杀身之祸?”
山匪:“仙子们脾气是大了些,但一般不会打杀人,只要忠心听话,寨中还有好处拿。”
杨貍有些意外:“听上去,这些人对你们还不错……”
“倒也不是。”
山匪答:“仙子们生气了也会打人,嫌我们一群癞蛤蟆没有一个可心的,看了只会脏眼睛。后来老大让人打听十里八乡模样好的小郎,好欺负的抓来孝敬仙子,抓不来的就记下人住哪里,到时报给仙子知道也是大功一件。仙子们心情好了,对我们就和气多了。”
杨貍:我可能真的知道这些人是谁了。
杨貍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尤其注意到山匪说这话的时候还忍不住偷瞄了一眼旁边的段业声,她的神色更复杂了。
她看了看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像是想到了什么的段业声,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哀声求饶的山匪,伸手取来了前者未曾碰过的那碗面,然后将其塞到了后者的手上。
后者直接傻眼了。
山匪捧着碗,脸上一副为难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大侠,这是……”
“你自己煮的面,自己下的药,这才过去多久,已经不记得了?”
杨貍笑眯眯地道:“我讨厌有人糟蹋粮食。不杀你可以,但你得把东西吃完了再走。”
山匪:这东西吃完了还能走吗?里面放了多少迷药他能不知道吗?
他试图挣扎:“大侠饶命,能不能——”
杨貍:“不吃也行,送你上路。”
山匪埋头苦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