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找来的男人乃是燕郡公主的驸马、契丹大贺氏首领、松漠都督府都督,汉名李吐于。
李吐于承袭病逝兄长爵位时日尚短,又与麾下契丹悍将可突于相猜忌,生怕亡于“意外”,年初便携唐公主燕郡狼狈返还长安,双双居于公主外家。
两人无故离开北地,大权在握的可突于便得以名正言顺地另立新主,而后又欲往长安朝贺。李吐于与燕郡公主听闻自是惶恐不安,生怕得圣上斥责降罪,公主外家慕容氏又在朝中不显,无力相助,是以两人近日来频频求见贵人,陪笑侍奉,期望能有人在圣上面前帮忙美言几句。
玉真公主深得圣宠,又涉朝政不深,乃是极好的说项人选。燕郡公主和驸马此行之前提心吊胆了许久,一会担忧朝局复杂玉真不肯陷涉其中,一会又担忧礼不够厚请不动人。方才两人面见玉真公主、得她随口应诺,已是万喜之事,不想现在还更进一步引来金仙公主侧目,简直是天降鸿福。
别看只是召见一面、说上几句话,以金仙公主素来不问世事的性情,这点动静已经很引人瞩目了。消息传出去后,看在两位长公主的面上,任谁在谈到契丹部族之事时,若非事关重大,都不会吝啬两句帮衬的话。林林总总下来,燕郡公主和驸马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
燕郡公主无暇多思,忙将半醉的崔十一娘托给阿罗暂且照料,随即提着裙摆随驸马匆匆而去。
宴饮至此,清醒的宾客已经不多了。阿罗召来侍女,扶崔十一娘至略偏的榻席处歇息,又吩咐备上醒酒茶汤,折腾了好一会,才给崔十一娘顺利灌下、使其安顿下来。
崔十一娘歇了一会,慢慢回神,又问及燕郡公主,得知其与驸马的去处后便不再追问。她盯着眼神清明的阿罗看了一会,忽然低声笑问:“燕郡妹妹这般亲近罗郎,可欲召郎君做入幕之宾?”
阿罗正翻着一本不知哪来的经文,闻言抬眸看了一眼崔十一娘,平静地道:“娘子慎言。某不过一乡野庶人,文才平平,万不敢肖想府上幕职。”
“嘁……”
他不接话,崔十一娘顿时无趣地嘁了一声,她刚翻个身,忽然又听阿罗在后方道:“且某心有所慕,除那人外,不做他想。”
八卦比任何话题都有吸引力,崔十一娘闻声立刻精神抖擞地重新转过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兴致勃勃地问:“郎君既然说出口了,当不介意我知道那女子的名讳吧?”
阿罗只看着她,淡笑着不说话,崔十一娘明白这是默许的意思,立刻发散思维开始猜测。然而她与阿罗不过初见,共同相识的女子除了燕郡公主外寥寥无几,稍一动脑筋就跨下了脸,恹恹地道:“莫不是纯阳宫的琅嬛吧。”
阿罗反问:“娘子似乎不喜琅嬛居士?”
崔十一娘摆摆手,又躺回去,那股兴奋劲全没了。她半阖着眼睛,右手撑前额、左手打着扇,喃喃道:“一个出身不显的女郎而已,谈什么喜不喜的。”
“这样的女郎我在长安见的多了,琅嬛……才学是有的,但……她是孤女吧?出身摆着,也就那么回事。这样的孤女被纯阳宫捧着,捧出一座琅嬛书阁已经是顶天了,想更进一步……呵……”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神情语调都极为放松,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寒门庶人的轻蔑在失去了平日谦和谨慎的伪装后,彻底显露了出来。
阿罗脸上依旧挂着刚才那种浅淡的笑意,没有因崔十一娘的言语和态度流露出什么异色。他将温茶推到崔十一娘掌心,仿佛相识已久的好友那般与她闲聊着:“在下也是庶人,侥幸得贵人赏识才有了今日。似我等这般出身,当知足才得常乐。”
“还是罗郎看得明白。”崔十一娘的语气慵懒随意,带着十二分的漫不经心。
“琅嬛心太高,手也伸得太长了……前两年她多风光啊,进宫、伴驾、献策,圣上都由着她,端是荣宠不断,连进了惠妃的武氏都要避其锋芒。可现在,瞧啊,年纪稍长便失了帝宠,新年过后,她才入宫几回?再不能复宠,无论是纯阳宫还是金仙长公主殿下,可都要失算啦。”
阿罗先未听懂她话中深意,待反应过来后,立时勃然色变。他忽然想起李臻臻一听他提到这里的贵女便冷笑的样子——未出阁的女郎,被崔十一娘上下嘴皮一碰,就成了高宗时魏国夫人那般名声狼藉的玩物,险恶之心昭然若示。
这话实在太侮辱人,刚才那一瞬阿罗几乎有了当场掐死这个女人的冲动,但事实却是,他不能动手。
他只是个无依无靠、势单力薄又武功泛泛的平民庶人,而眼前这个口出恶言的女人却姓崔,出身博陵崔氏、母亲是亲王之女宝安县主,自己又嫁入了河东柳氏。她身后势力错综复杂、雄厚无比,便是顶着公主封号出降的宗女、燕郡公主慕容栗,不高兴的时候也还要维持着脸色应付着她。
而燕郡公主,阿罗清楚,她的亲切温柔多是看在自己容貌俊美又温文尔雅的份上。燕郡公主的那位契丹驸马,对他从来都极为冷漠、甚至心存厌恶,只因自身前景难料、又有求于燕郡公主和慕容家,才对妻子将别的男人带在身边的行径视而不见。
今天来这座别馆赴宴的宾客中,身份与崔十一娘和燕郡公主相当的女郎并不在少,否则她们也凑不到一起,便是身份稍差的,拎出一个放在外面,也足够平民庶人诚惶诚恐。
世家贵族,皇室宗亲,他们靠婚姻与血缘划出自己的圈子,并牢牢把持,警惕而轻蔑地拒绝外来人进入。
阿罗将手掩在袖中,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入宫?娘子是说笑吧。琅嬛居士乃是女冠,圣上好道,又施恩纯阳宫,才允她进宫讲经。吾听闻,金仙长公主也与居士颇为亲近。”
虽然不喜金仙公主的做派,但阿罗还是忍不住抬她出来压压崔十一娘。
崔十一娘歪头看他一眼,笑嘻嘻地嗔了声“傻子”,接着上半身抵过去,凑在阿罗耳边说故事般地对他解释:“罗郎,且想想汉武帝胞姐平阳公主。”
“嗯?”
“孝武思皇后卫氏子夫,少时为平阳侯府讴者,平阳公主择女进上,后卫氏诞皇长子、册封皇后。”
崔十一娘说完,再次挪了回去。她的八卦热情在闲聊中被消磨不少,此时酒意散去、困劲上来,眼皮愈发沉重,口中仍不忘含含糊糊地嘀咕:“罗郎,琅嬛的名声皮相惯会惑人,你自有大好前程,可别被她诱走……”
‘可臻臻的才学是真的,武功也是真的。这里的大部分人除了出身,还有什么能拿出来说道呢?前程?如张氏兄弟侍奉武后那样待在这些贵女身边,也能叫大好前程?!’
阿罗已经不想理她了,他心底冷笑,语气却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罕见的诱哄:“娘子醉了,且睡吧。”说着伸手按了按崔十一娘的睡穴,见她意识逐渐沉浸下去,便唤了个路过的侍女,指示:“崔娘子已经睡了,照顾一下。”
随后他起身离开,待远远走出这间院子,才如逢大赦般按着墙深深呼吸。
与崔十一娘说话几乎耗尽了阿罗所有的耐性。身为医者,他平日里修身养性,多少也见过高门大户内里的污浊,但让他烦闷到意欲杀人的,这还是第一次。
如今大唐虽有科举制提拔寒门,可盘踞在朝堂顶尖的势力中仍有众多世家出身的官员,加上皇族倾轧……外人只看到李臻臻风光的一面,却不知在暗地里有多少人对她心怀恶意。
这是第一次,阿罗在想起李臻臻与藏剑大公子的联姻时,感到了些许安慰。无论如何,藏剑山庄是能护住自家女眷的,待李臻臻嫁入叶家远离长安后,那些隐蔽的恶意和恼人的流言也会渐渐消失。
藏剑山庄富庶亦知礼,叶大公子青年才俊,李臻臻嫁为叶氏宗妇,从此生儿育女、与夫君琴瑟和鸣,自是一生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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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正怔怔出神,不妨后肩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茫然回头,恍惚间一张娇美笑靥倏然撞入视线,李臻臻故意压低但十分轻快的嗓音同时传入他的耳中:“阿罗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李臻臻敛下笑意,皱起眉,快速打量他一番,又朝亮堂的屋舍方向望了一眼,似是想到什么,当下用担忧的口吻问:“有人欺辱你?”
阿罗全身一个激灵,迅速回神,脸上勉强扯出个笑:“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是个什么样子,但李臻臻神情严肃,料想此时扯谎也掩不过去。他顿了顿,只见李臻臻现在已不是午后那般光彩夺目的打扮,她换了一身极简单的素色道袍,木簪挽发,颈上手上空无一物,除了唇上那点胭脂,竟再无半分点缀,瞧着比别院里往来服侍的婢女还寒酸。
“你怎么……金仙公主命你换的衣裳?”他低声问。
“嗨,别提了。”李臻臻沮丧地摆手,“我在公主的院子里抄了快三个时辰的经,比练剑都累,大袖衫累赘首饰又重,挂在身上跟缀着石头似的,换了也省事。”她说着又反手按住后颈,身体后仰作抻拉状。
“公主和无上真仙人有些日子未见,私话一时聊不完,我才得空溜出来看看。你刚才怎么啦?有人给你气受?”李臻臻又问。
“这院子里宴请的多是宗室,女客不比男客少,谁给我气受?”阿罗自嘲地说了一句,他看着李臻臻在夜色中仿佛莹莹生光娇美面庞,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问道:“臻臻,你与叶大公子的婚期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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