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

阿罗未说出口的心思,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只不过李臻臻婚约早定,对旁人也无男女之情,所以只要阿罗不说出来,两人便能相安无事地继续以朋友之名来往。

江湖上有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平时交流见闻、切磋论道,兴致来了一并外出闯荡游历,这般潇洒自在的生活,岂不比囿于情情爱爱来得妙?

李臻臻没想到阿罗会突然问这话,她迟疑了一下,才道:“六礼已走完一半,年前藏剑有信来与师祖商议纳徵,后因名剑大会之故,暂且推迟。今日三景真人也过问此事,唔,金仙长公主道号三景。”

她这么说着,同时悻悻地叹气:“往日遇见真人,她都恨不得拘着我避世念一辈子经,今天却是转了性了?居然嫌我年岁太大?!及笄至今还不出阁?!若不是与叶家有婚约,我大概真会被她捉去出家……可怕……”

她抱住肩膀,抖了抖。

阿罗沉默一瞬,旋即垂下眼帘,轻声道:“臻臻今年……走完六礼,早日出阁吧。”

李臻臻:……!!!

你[哔——]也嫌我老?!我年近二十关你[哔——]事啊?!!

(╯‵□′)╯︵┻━┻

*

李臻臻鼓起腮帮子,对阿罗怒目而视,阿罗只能苦笑。

他已经不再怨恨金仙公主了。

回想过去,阿罗也只能自嘲天真。前两年间李臻臻与他书信来往,时有提到宫中见闻,那会儿他读了只心存羡慕、又回信道贺,幻想自己何时也能这样出人头地,却从未意识到伴君如伴虎。

过往许多模糊的念头,在这一刻清晰地串成一条线,许多事豁然开朗。

武后当政才过去二十多年,朝野内外都对女子涉政格外警惕,李臻臻能得一座琅嬛书阁、于士林中打响名声,已是圣上格外偏爱的结果。然而,内宫朝堂上多的是人在争夺皇帝的注意力,如此厚爱,很容易引来嫉恨,对势单力薄的李臻臻而言不见得是好事。

再有,一个年轻女子频频进宫拜见正值盛年的皇帝,很难不令人往不堪的方向猜想,皇宫内妃嫔争宠,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加上李臻臻性情耿直,这过程中碍了旁人的眼、或不经意得罪什么人,实在是太正常了。她之前谈到贵女们时第一反应便是出言相讥,想来早就当面经受过这些人的恶语相向,才如此见怪不怪。

再联想两人与李白分别前后李臻臻的言谈举止……面见圣上,言述志向,展示才学,以求个能实现抱负的机会。或许李白所求的,她都曾经历过,所以才会用过来者的口吻细心叮嘱。

古往今来的为官者,恐怕没几个能笃定在朝堂上一辈子风光,当年的李臻臻年轻无知,大约不明白臣子盛宠之下的如履薄冰,以至于遭受打击、至今回想起来仍心中郁结。她后来能全身而退、渐渐减少进宫脱离皇帝的视线,金仙公主应该功不可没。流言可畏,有时能杀人于无形,金仙公主严格管控李臻臻的言行打扮,恨不得带着她一起出家,也只是在用一种笨方法保护李臻臻而已。

这种保护甚至将金仙公主自己也拖下了水,在崔十一娘等人眼中,俨然将金仙公主看做了汉武时期进献歌女以求固宠的平阳公主,当面恭谨,背后肆意诋毁。好在金仙公主为皇帝胞妹,封地食邑样样不缺,又颇得皇帝怜惜,只要不学当年长宁公主[1]、安乐公主那般肆意妄为,日子倒并不难过,崔十一娘那等人也只能背地里过过嘴瘾罢了。

想到这里,阿罗再次坚定了催促李臻臻出嫁的想法,他看着李臻臻脸上的怒容,决定下一剂猛药。

“臻臻,我知你心性高洁,但这世上总有人不修口德。博陵崔氏、河东柳氏、范阳卢氏、京兆韦氏那些女郎,每每诋毁、将后妃之说强加于你,甚是恶心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为你自己,也为纯阳藏剑的名声,还是早日成婚为好。如今叶大公子已博得盛名,他身边无人,难免会有不长眼的起了歪心思,你也不想看到那些吧?”

“他们敢!”李臻臻先是柳眉一竖,掷地有声。而后,她看着阿罗关切的神情,稍一细想,神情又缓了下来。

“你听到有人造谣我失宠?还是武惠妃又要认我做妹妹?”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轻蔑一笑:“以后这种话就当犬吠吧,圣上知我身世,不会召我入宫的。”

“……身世?”她的轻松让阿罗有些意外,连“犬吠”这等粗鄙之言都略去了。

“嗯。”李臻臻点了点头,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说与他听了:“先母与圣上是堂兄妹,我乃晚辈,如何入得后宫?三景真人膝下无子女,平时教养我几句,权当打发时间,圣上也是给真人做脸,又想压一压弘文馆中不学无术的贵族子弟,才在纯阳建琅嬛书阁。那些流言蜚语,纯属庸人自扰,你不要当真。”

“竟是这样!”阿罗吃惊地张大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李臻臻,磕巴了两下才惊叹道:“令堂居然是……县主……不对,金仙长公主曾言青鸾阿姐……令堂是清溪公主殿下?!”

“嘘!”

李臻臻连忙竖起手指示意他低声。她快速地左右望过,悄声道:“不要这么说,先母已去封号,被人听到会留话柄的。”

阿罗心中极度震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呆了好一会,才讷讷道:“原来臻臻你不是孤女……不,我的意思是,你明明出身显贵,为何要隐瞒下来?你可知那些女郎仗着出身诋毁于你……”

“那些人闲的,有时间做些什么不好,何必与她们打嘴仗。”李臻臻摆手止住阿罗话头,语重心长地道:“阿罗,你以前大约不曾接触过这些,在长安,除了圣意圣宠,其他都是虚的。五姓七望势力庞大,太宗时便于皇权形成掣肘,高宗皇帝在位时甚至颁布法令,禁止这五姓七家自行婚娶,时至今日,世家势力依旧可观,世家女郎也自视甚高,和皇族宗女较劲的多了去了,不可能从她们口中听到什么好话的。”

“但反过来,”李臻臻又傲然道:“当今圣上英明睿智,皇权强势,受宠的皇族宗女过得就快活。圣上因旧事没有恢复先母封号,但对我还算照顾,又夺了些原属于弘文馆的差事来给纯阳做,在这等大事面前,谁有心思和长舌妇较劲?你信不信,我俩现在进去,一杯冷茶泼醒那什么博陵崔氏女,她也只有当面赔笑的份?”

阿罗被她的气势所慑,又怕她真的跑进院子泼崔十一娘一脸茶,只得苦笑劝道:“臻臻,别说这等喊打喊杀的话……”怕她不满,又赶紧找借口:“你婚事将近,好歹装装样子,否则阿蒙又要吓坏了!还有叶三公子,他如今武功不在,你、你日后见了他可得谨慎些。”

他搬了叶家出来,李臻臻终于闭嘴,思及自己刚刚的“狂放”,也小小扭捏了一阵。

阿罗抹了把不存在的虚汗,自己的胡思乱想被李臻臻一言道破,他现在是既放下了心、又暗暗自嘲。如今看来,自己的见识仍浅薄得紧,被些女郎用话一哄就不知所措,差点被牵着鼻子走,今日吃了教训,往后还需多多历练才是。

“臻臻……”

两人面对面安静了一会,阿罗才整好心情,温和地开口:“如此看来,是我杞人忧天。”随后他又略尴尬地道:“你那时与太白先生动手……嗯……也是他孟浪了……”

当着子女的面意气风发地称要娶其母……这个画面太美……阿罗只想想都觉得浑身不得劲。

就算李白不知实情、仅以武后之言述己志向,可如此不巧地撞到当事人面前,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咳……”

李臻臻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假咳了两声,叹道:“算了,这话早被世人拿去说了不知多少遍,难道我还能一一打过去不成。太白先生性情疏狂,而圣驾之侧,就是石头都长了不止一个心眼,他那个样子去,太容易被坑害了。稍稍收敛些,做些朴实之策,不打眼又言之有物,如果能得外放最好,既可历练,又能做些实事。”

“你也别觉得圣上身边有奸小环伺、容不得忠良。宰辅之位就那么几个,想得之人成百上千,为圣上分忧之前,他们自己就先得争个高下,总不能都指着圣上慧眼识才人尽其用——他到底不是真的神仙。”

阿罗点点头,心中将李臻臻对圣上的亲厚记了下来。

李臻臻见他神情专注,一双清澈的眼眸始终温柔地看着自己,扭过头,背景是夜色与摇晃的灯火,丝竹与人声交织成模糊绵密的濮上之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人彼此相顾。这种环境下酝酿出奇异的氛围,令她难得地感到了不自在。

“我今晚便走了。”她不好后退,便故意用爽朗的口吻对阿罗说到。

“今晚?”阿罗愕然:“公主宴席未完,今晚就离开?”

“三景真人不爱喧嚣,这回是专逮我才来的,我溜出来不能待太久,被发现就糟了。”李臻臻用指尖挠了挠脸蛋,尴尬地笑笑,又说:“真人与无上真仙人是嫡亲姐妹,不拘俗礼,真人在长安有自己的别观,真想念了,移驾去见便是,就不凑这里的热闹了。待两位叙完话,我便随三景真人回金仙观,休整一夜,次日便返回纯阳。”

说到这里她脸上略略泛红,抿了抿唇欢快地道:“如你说的,现在空闲下来,能好好和藏剑商量走礼之事。接下来如无意外我不会再下山,下次再见,可能就是在藏剑山庄了。”

“那感情好,有三景真人管着,也磨磨你的性子。”阿罗心中略失望,面上却瞧不出来,他想起李臻臻过去对于睿的调侃,这时候顺口搬了出来:“绣个鸳鸯荷包,别叫叶公子当成是鸭子。”

李臻臻顿时对他翻了个白眼,十分嫌弃:“去!我才不绣那玩意,难道叶哥哥还缺荷包戴?”又兴致勃勃地介绍:“给藏剑的礼早备下了,叶哥哥带我看过藏剑现在用的铸剑模,我与阿睿商讨改良了部分,画出好几个设计图,到时候试过捡最好的用!”

阿罗:“……”

这礼物很可以、很有李臻臻的风范!

“还有,三景真人问过你的事,我都说了,现在无上真仙人也知晓了。”

李臻臻又想起一事,她从袖子里摸出个粉红缎子荷包,递给阿罗并叮嘱道:“燕郡嫁了契丹人,日后前途难料,你寻个由头离了她吧。三景真人近期不会在长安待着,如果有人欺侮你,去找无上真仙人出头,她已经应下,这是信物。或者太白先生外放、你随他去做个幕僚也好,太白先生多有人脉,与他历练拓宽眼界,对你是好事。”

“臻臻……”

突然被往手里塞了个粉嫩嫩的荷包,阿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但听着李臻臻后面长长一段叮嘱,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复杂。

话到唇边转了一圈,而后还是被咽了回去,阿罗听见自己的嗓音一如往日那般温润柔和:“谢谢你为我谋划。”

“这有什么。认识多年,这么点心思都不愿意费还叫朋友么。”李臻臻拢拢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她抬头望望月亮的位置,又深深看了阿罗一眼,后退行了个福礼。

“那我走啦,阿罗,祝你找到喜欢的姑娘。”

*

李臻臻如到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阿罗拿着她赠予的荷包沉默不语,空着的手按上左胸,一呼一吸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心痛得难以呼吸。

他对李臻臻的默默喜欢已持续了近十年,每次思及她婚事的难受心情,也从一开始的痛彻心扉,到现在只余淡淡的酸涩和释然。这一切正如孙师当年看出他心思时说的那样,两人之间无望,时间久了,再深的情都会散去。

‘该想想备什么贺礼了。’

阿罗摸摸被夜风吹得发凉的鼻尖,将那颜色与自己衣着极为不搭的荷包收进怀里,叹息一声正想离开,不料一转身就见到个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看着莫约十二三岁,红衫白裙,明眸皓齿,清丽可人。

她与阿罗对上视线,犹豫了一下才福了福,脆声问道:“郎君可知道这处院中有位罗神医?”

阿罗立刻想起燕郡公主似是去得久了些,但这小姑娘他不认得,不是慕容府上的人,穿着打扮也不像个婢女,便答:“正是在下,小娘子有何事?”

“啊,原来是郎君!这可巧!”

小姑娘立刻笑开,她小跑到阿罗面前,再次行了个礼,口齿清晰地说:“我家贵人身上有些不适,想找医者瞧瞧,可巧燕郡公主在场,说有位罗神医随她进府,正能帮贵人分忧,特差婢子来请呢。”

啊……又来一个称自己有病的贵女……

阿罗毫不意外地点头,待小姑娘与院中侍从备报后,便随着她离开院子。走了一阵他便发现,这自称婢子的小姑娘,似乎并非寻常婢女?

小姑娘年纪不大,也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样子,阿罗身高腿长,又会些粗浅功夫,正常行走时往往比寻常女子略快,平时走在一起都是他迁就女子,可这小姑娘行进时却始终保持在他两臂之前的位置,不快不慢,且身形玲珑、步态优雅,令人赏心悦目,这便不容易了。

“小娘子,可妨告知贵主人姓名?”

“我家主人?名字是不能告诉你的。”小姑娘回头,可爱地眨眨眼,“不过主人家的名号郎君应是听过。”

“圣上姐妹,代国长公主,便是我家主人。”

[1]长宁公主,唐中宗韦后长女,安乐公主李裹儿的姐姐,颇受帝后宠爱。

历史上,圣历年间(武则天还活着的时候),她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设立府卫,十步一人,加以骑兵巡逻,僭肖宫省。神龙年间进封公主,开府,设置属官,不设长史官,待遇等同亲王;而她的食邑实封二千五百户,是亲王爵位待遇的三倍还多。

长宁公主生活穷奢极侈,强占田地,卖官鬻爵,左右朝政,中宗活着时候和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一样,过得恣意飞扬。玄宗即位后贬斥长宁公主驸马,长宁公主失势,随驸马离开中枢,但比起命都没了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她好歹活了下来。开元十六年杨驸马去世后长宁公主改嫁,儿子杨洄后来还娶了唐玄宗和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如果玄宗没有看上杨贵妃,以武惠妃受宠和一系列操作,咸宜公主的同胞兄弟李瑁很可能当上皇太子,长宁公主凭儿子儿媳能老有所依。

所以从史书经历上看,感觉长宁公主是个挺敏锐的女人,年轻时享受到了,子嗣也得了好的谋划,谁料天意弄人出了个杨玉环呢。

[2]代国长公主李华,名华,字华婉(墓志:字花婉),唐睿宗李旦第四女,生母肃明皇后刘氏。

武周时,初封寿光县主,神龙元年嫁郑万钧,唐睿宗即位进永昌公主,食封一千四百户。开元初年,唐玄宗加封她为代国长公主。

代国公主是嫡出,母亲早年被武后杀害,从食邑来看,她是很受父亲睿宗宠爱的,虽然比不上中宗嫡女长宁公主,但相比普通公主标准也超标了。代国公主生有两子四女,长子娶了玄宗二女临晋公主为妻,她死后驸马亲自作墓志铭。除了死的早点,一生也算平顺了。——当然这是历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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