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萍自幼便有天赋,对各种声音格外敏感,代国公主在这方面虽是常人,但在一些偶然情况下,她的敏锐程度却令采萍自叹弗如。
院外寂静无声,采萍披了件外衫往屋后去,很快托着一只灰扑扑的小巧信鸽走了进来。代国公主起身,从鸽子腿上的信筒中抽出一条卷得细细的纸卷,展开阅过后,并没有像刚才那样随手递给采萍,而是亲自下床,凑到灯火边将纸卷点燃了。
采萍视若无睹,待纸卷烧干净,才上前为代国公主加衣裳,同时轻声问:“殿下,可要回信?”
代国公主没有回答,她眉头蹙起,往日笑起来美丽慈和的面庞此时不见半分温情,微微松弛的嘴角,眼下淡淡的青黑,被摇曳的烛光映照着,犹如一个孤僻阴鸠的老妇。
她在原地踱了几步,心中慢慢有了定夺,随即走到桌案前坐定,扯了纸一言不发地奋笔疾书起来。
采萍挑亮几个烛芯,随后立在旁边侍奉,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感觉眼皮逐渐下沉时,代国公主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随后,她再次换上朱砂,一边斟酌修改,一边出声吩咐:“采萍,明日一早便往府上传话,叫郎君和小娘子自去做事,不必来了。”
采萍一个激灵,睡意立去,有些迟钝地重复:“不必?……哦,您也不去为送金仙殿下送行了么?”
“还送什么?”代国公主手下的笔重重一划,她哂笑着,眸中流淌出几分奇异的神采。
“待我搅了琅嬛的婚事,金仙大约会来找我拼命,现在装样子送她,不过徒劳,既如此,我还不如多歇息两个时辰。”
听她提到金仙公主,采萍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当下闭嘴保持沉默,可是代国公主却不肯停。她似是被搅起了往日的思绪,酝酿了好一阵的睡意不翼而飞,自顾在采萍面前一边动笔一边絮絮叨叨:“当年圣上往纯阳祭天之后,想纳人入宫的念头不知怎么泄露出去……哦,或许不是泄露。琅嬛那时不晓事,只将圣上当舅舅亲近,可我们圣上什么心思,金仙哪里看不出来,当下寻了个时机,在御驾前以死相逼,才迫使圣上打消了心中的念头。”
代国公主说得随意,采萍却神情怔忪,仿佛从这些单薄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过往那散落在漫天飞雪中惊心动魄的画面。
她认得金仙公主,那位殿下和代国公主一般身量、样貌也极为相似,却是满身的遗世独立、孤傲且冷漠,和那道观中的泥塑木胎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完全没有一点皇家公主惯有的富贵模样。
如果说代国公主是被肩上的重担压迫得身心俱疲,那么金仙公主则像是抛却了尘世的一切,只固守着心中的唯一信念。她很难想像得出,这样的金仙公主也会有情绪激昂、舍命相逼的一面。
“琅嬛心高,哪会想进宫、与惠妃等人做姐妹。”采萍低声道。此时她很庆幸自己站在代国公主身后,能肆无忌惮地将内心的异样写在脸上。
“呵,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哪还由得她。”代国公主不辨喜怒地“呵”了一声,淡漠地道:“暗地里的流言你听到的还少么。年轻的女儿家,名声根本经不起折腾,不肯入宫侍君,就等着陪金仙修一辈子道吧。”
代国公主很少有这么明显的情绪流露,采萍听在耳中,心中忽地一动,当下鼓起勇气试探道:“殿下,是金仙长公主那边有什么异样吗?”
“不是金仙,是本宫这玉真皇妹,差点被她们瞒过去。”代国公主的口吻中夹杂着几分自嘲:“明教之人将那把……那把叫什么的名剑作贺礼献上,就图个稀罕,这事知道的人绝不算多。名剑被盗后,玉真因势利导,使宾客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李太白身上……今夜她又调了金珠宫缎十车,暗暗往金仙观送去,本宫原还想着纯阳藏剑剩下的六礼还要走上些时日,看来金仙这是等不及要将琅嬛嫁出去了。”
采萍暗暗心惊:“殿下,您的意思是,我们要尽快阻止琅嬛的婚事?”
“你做好准备,琅嬛身负婚约,现在知道这事的人还不太多,可若等两家走完六礼、昭告江湖,琅嬛再退婚入宫,圣上恐有夺人/妻之嫌,这名声太不好听。”
代国公主又换了支极细的笔写了一纸命令,拿出贴身的一方玲珑印鉴盖上,然后拎着吹干墨迹。
“放信使,明日就准备起来。”她言简意赅地吩咐:“同时着人注意纯阳宫的动静,待藏剑山庄来走礼,使人传句闲话,务必要传入叶家家主耳中。”
“您请吩咐。”采萍一边应下一边诧异,之前她说空口白牙的流言无人会信,代国公主也没做反驳,可现在却主动让人放出流言……
代国公主似是猜到了她的疑惑,用手一指自己正写的东西,淡淡解释:“两边下手,时间略错开。柳氏内部先动,待叶氏知道琅嬛身世后,再扩散闲话。前者保密,后者控制着在江南一带流传。本宫想想……纯阳宫有玉虚子,亦是国姓,就将琅嬛的出身栽在他身上吧。”
采萍顿时大惊,若使这种流言散遍,便是纯阳宫也得伤筋动骨,用这法子对付李臻臻,实在是阴损至极。她身为女子,只稍稍一想便浑身不自在,当下没有立刻应诺,而是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流言易散不易控,琅嬛沾上势必坏了名声,就是圣上再想纳她也……您何苦……”
然而她这点小心思,才说了半句就被代国公主看穿。代国公主偏头,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直将采萍看得额上冒汗,才收回视线,冷淡地道:“你当我真想看琅嬛入宫?她虽脾性倔强不讨喜,但容貌才学却是实在的,圣上一直挂记《化工论》下册,琅嬛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线索,又是甥女,入宫后位份恩荣定不会低。前有惠妃后有琅嬛,你敢保证自己今后能压过她们?”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出来,令采萍听后大为懊恼,只恨自己又误会了代国公主。她诚心诚意地认错,接着赶紧去放了信鸽,又端茶倒水、殷勤备至地服侍代国公主,待哄得她展颜,才虚心向代国公主求教。
“是婢子迷障,误会了殿下。可您阻了琅嬛的婚事,难道不是为圣上提供了机会?”
“哪有那么容易,你当金仙是死的不成。”代国公主一遍誉抄文字,一遍分神将其中的弯弯绕绕揉碎了分析给她听:“圣上想纳妃,金仙想嫁女,只是两人都不愿坏了兄妹情分,这才暗中较劲,令琅嬛拖到将近双十年纪都没出阁。”
“纯阳与藏剑的婚事定得太早了,圣上想半途伸手,就要有被泼一身脏的准备,区别只是影响大小而已。现在他们都在争时机,只要纯阳与藏剑六礼走完,圣上除非以势压人,否则最后必是金仙胜。现在玉真也站在金仙那边,帮着备礼、遮掩动静,圣上一个男人,万没有和女眷争的道理,后宫妃嫔又指望不上,这不,又将得罪人的活计扔到本宫这里了。”代国公主笔下一顿,在纸上落了一个显眼的墨点,她索性暂时搁了笔,托腮无奈地自嘲。
“玉真吩咐备礼这才多久?凌雪阁的消息就传来了,一点芝麻粒大的事都报给本宫,若没上头吩咐,难道是他们闲的吗?”
听了代国公主略带厌弃的一番自嘲,采萍之前对旁人生出的那点同情早飞去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都是对代国公主的疼惜。她忙上前包住代国公主的手,自责道:“殿下,刚才是婢子不懂事,您、您别为这各伤了自己。”
代国公主摇摇头,指了指刚才写的东西,幽幽地道:“我刚才不让你看,只是不想让你对圣上……罢了,看看也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彻底死了心,也省得日后伤怀。”
“他自己不想与金仙生出嫌隙,推这事于本宫,却不曾想过本宫日后该如何与金仙相处。”
“殿下……”采萍颤着声唤道。
代国公主眸光幽幽,烛火的影子倒映在她的瞳孔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短短几息内,随着跳跃的烛光燃烧殆尽。她沉默着出神一阵,才缓缓张口:“罢了,都是命,昔日兄妹……本宫如今有驸马有子嗣,也管不了旁人。采萍,本宫现在将这事捋一捋,你听好了。”
“圣上挂记《化工论》后册,欲将琅嬛掌控在手,不允她与旁的势力牵扯。而金仙念着青鸾皇姐过去照拂之恩,望其女嫁个好人家、远离皇家是非。这两人打擂,圣上偏生将本宫扯进来,那就别怨本宫为自己谋划。”
“肃清逆党,此乃本宫之责,河朔柳氏与逆党牵连,余杭叶氏疑为其附庸,本宫正好借琅嬛与叶氏的婚约,清查逆党罪证。首先,暗中在世族和柳氏中放出琅嬛身世之秘,观其反应,一来追查异动搜罗证据,二来撤出凌雪阁中忠于本宫的人手,之后本宫将再不插手凌雪阁之事。其次,在叶氏与柳氏互通消息、心生退意时,放出流言,毁琅嬛名声、使叶氏有理由退婚,事成之后再稍作引导,令琅嬛身世不至广为世人所知。”
“最后琅嬛到底是入宫、还是另择适宜人家、亦或出家修行终身不嫁,且看金仙玉真两人如何与圣上博弈。”
“可是殿下……”采萍心惊胆战地看着突然变得薄凉果决的代国公主,弱弱地提醒她:“如果叶家不惧流言、坚持迎琅嬛过门、那又如何是好?”
“知道琅嬛身世还敢迎人过门?”代国公主凉凉地勾起嘴角,轻嗤一声:“如果藏剑山庄真有这般胆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圣上抢人,那本宫也不必顾忌江湖震荡、索性成全了他们。一叠奏报,将柳叶两家与九天牵扯之事呈送御前,加上这两家私铸、匿藏兵刃数以万计,谋逆之罪坐实,届时雷霆震怒,端看他们受不受得住!”
……这确是釜底抽薪了,如若成实,武林中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采萍缩着脖子不敢出声、也不敢再劝。她多少知晓代国公主心性,代国公主青年时屡次历经政变,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因而不愿看到皇家血脉相残,亦不愿在朝堂和江湖上掀起波澜。所以多年来,她将许多大事压下,只求细细搜罗证据、不使无辜之人受难,甚至不惜徒耗精力、靡费诸多。
可惜圣上不领情,近年来渐显狂妄之象,猜忌心愈重,又盛宠同胞所出、偏偏无所贡献的金仙、玉真两公主,为些小事一味逼迫代国公主,使兄妹情分渐淡。
在采萍心乱如麻时,代国公主已经收敛好了外露的情绪。她解开外衫随手一抛,捏着鼻骨、满面疲色地起身,用喑哑的嗓音吩咐:“采萍,将这里收拾了,明天将这些拟个条陈于本宫过目。”
“诺!”
采萍连忙回神,她抢先走到床边摸摸被褥,然后连忙捡起外衫重新为代国公主披上。
“殿下,夜里凉,还是让婢子再给您端个脚炉来,您待暖和了再睡。”
“四月天,哪里还凉……”
代国公主心不在焉地推拒了两句,但拗不过采萍坚持,还是由她搬了脚炉、又往被子里塞了个汤媪。她倚在床边看采萍在室内外来来回回地忙碌,炭火的暖气很快包裹了冰凉的皮肤,随后一点一点渗入心底。
‘这个孩子,希望她日后一切顺遂。’
代国公主抬手捂了捂眼,正想叫采萍别忙了,旋即就见采萍抱着一捧蓍草走了进来。她将蓍草放在案几上,打起笑脸对代国公主道:“殿下,婢子刚才看到外间的卦象被夜风吹乱了,想来您已计定,天意遂变,现在已过了子时,您不若再起一卦、卜一卜琅嬛姻缘如何?”
代国公主勉强打起点精神,知道她是在哄自己,但还是招了招手,懒懒地应下:“你想看,起一卦也可,近来些。”
采萍忙把案几搬上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代国公主双手灵巧地分放蓍草,心中同时跟着计数。少顷卦象显现,两人齐齐静默,许久,代国公主才长长一叹,手一松挥乱了卦象。
“你我推手,乾卦即变,乾上兑下,为天泽覆,如履虎尾之象,险中求胜之意,中上卦。占姻缘,是为两情相悦,但阻碍重重,唯精诚所加,金石为亏。”
“此乃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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