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趣人间

10、

“这里有一条龙。”

水光无限中,杨悔鸣一指舟下水面,闲闲说道。

“都说真龙宿归墟,谁能想到陆东这一片小小的水域,也藏着一位龙族呢?”

方暮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湖深而碧,接天绿水中似乎真有什么巨大的黑影在舟下悠悠回转,如真龙盘卧。

“真的啊?”他撩了一把千岛湖水,“你带我来找它,是因为它会庇佑我吗?”

“它不吃了你就不错了。”杨悔鸣摇头,“老东西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一会我同他讲,你不要出声了。”

小舟靠岸,岸上是连绵的青松与竹林,倒不见旁的什么特别之处。杨悔鸣叮嘱船家稍待,自己领着方暮池步入深林,丛丛的竹叶尽处是一面瀑布与一池深潭,只见他盘膝坐地,横琴在怀弹奏一曲,深黑潭水淅淅沥沥地掀开一道深缝,一具身躯显现。

那的确是一条真龙。两枚披鳞的鹿角,一对灿金的竖瞳,虬长蛇身、五趾利爪,周身锐鳞如刀,片片收敛。

可垂首望向杨悔鸣的它,却已是鳞角折磨、趾爪迟钝、眸光黯淡,一派暮年之象。而当它俯下庞大身躯,浓烈的腥锈味道直扑方暮池鼻腔,熏得他不由自主退后一步,这才注意到它那鳞与鳞之间竟有多处流脓,不断有蛆虫生长攀附其中,新生的蛆虫沾血立死,虫尸坠落深潭,将那潭水层层叠叠染做深黑。

这是一条真龙,亦是一条**衰朽的老龙。

方暮池踉跄一下才站稳,扶着杨悔鸣的肩脸色发白。

“我就要死了。”老龙说,“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龙啸隐隐,震荡山林。

“别着急死,”杨悔鸣按住琴弦,“就算是死,走之前帮后辈一把,不过分罢?”

老龙淡淡瞥方暮池一眼。

“区区一小蛟,非要我认作后辈么?”

“我知道你不想死。你还有所求。开个价,我给你想要的。”

“能让我这副身躯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除非脱胎换骨。青桑,你做不到。”

方暮池有些惊奇地望了望杨悔鸣。这个名字他第一次听到。

“那你干脆回归墟好了,留在这里守着那个人的气运做什么?你明知道有些人留不住。世间好物不坚牢,值此无趣人间,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留得住?”

“你懂什么?!”老龙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怒吼,骤然低俯,一对巨大的金色竖瞳直逼二人眼前,“我留在这里,就是要带他回去!……他迟早是要回去的!”

“那我把辛夷给你。”杨悔鸣倒是八风不动,“你吃了它,当还有几日好活。”

“那小草药精早抛了妖身,你这张嘴里什么时候能有实话?”

方暮池惊得又看他一眼。不是说辛大夫跟他是朋友吗?说卖就卖啊?

“我的一位道士朋友,他手里有一枚神丹……”

“你身边这小蛟前不久才吞了一枚先天一炁丹罢。”

杨悔鸣终于别开脸:“……你让我再想想。”

他将琴默默收了起来,在方暮池看不到的地方,眼角渐生几片青色鳞羽。老龙看到了。鼻息几下喷吐,几乎像一声冷笑:“看来这次机缘,你的确看重。”

杨悔鸣道:“说这些多见外,咱俩谁跟谁。再宝贵的东西,你要我还能不给?”

“既然要给,又啰嗦什么废话?”

“那拿出来不得费点气力?……不要急!”

这边厢一人一龙拉拉扯扯,那边方暮池看着实在心烦,也不作声,一步迈近抽了杨悔鸣的琴中剑,将左臂衣袖一气挽至臂弯,剑刃比着小臂就要剜下去。

杨悔鸣惊得直接蹦了起来:“停手!你做什么?”

“我马上就要跃龙门,与这位前辈成为同族不过须臾之间。他要什么?龙鳞还是龙血?你不用想了,我都能给。”

“那也不用你动手。”杨悔鸣微怒,“退后。”

“跃龙门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方暮池没理他,径直来到潭边,面对老龙高声道:“前辈,接好了!”

锋刃对着腕子一划,暗金鲜血瞬间汩汩而下。

杨悔鸣在后面急得跳脚:“诶呦!你真是个傻的!……管这老东西死活呢!”

只有老龙自二人争执起时便沉默不语,待方暮池划开手腕,双眼登时一亮。那潭水本是深黑腐臭,无数虫尸堆叠,如今妖血入潭,霎时有如雪霁云开,层层深黑随着妖血下坠溶化逐渐褪去,浸泡其间的老龙则舒展了身躯,残鳞剥脱,陡生新鳞,衰朽气象一扫而空,转眼已是新生。

“你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鲜血渐止,杨悔鸣夺了剑将方暮池抓回怀里,对老龙冷冷道。“你迟早会死。那个人也是。”

“我一定带他回去。”龙首缓缓沉下水潭,一连串气泡咕嘟嘟浮现。“我一定带他回去……”

11、

睁眼之前,方暮池已经感到鼻子附近痒痒的,像被人玩闹作弄。

他一把擒住那人腕子,待睁眼辨明却有些尴尬,立刻放了手——分明还是个学龄女童,穿一身长歌门弟子的服饰,脑后别了枝粉嫩桃花。

“小哥哥,你真好看!”女童也不恼,撑着下巴望着他咯咯直笑,“眼睛最漂亮,像之前那个明教的姐姐养的猫一样。师兄还骗我说你是妖怪,我看他才是呢!这么好看,哪里像妖怪?”

“也许你师兄说得对。”

“才不是,他天天骗人。”女童撇了撇嘴,“好啦,不跟你说了,马上先生要检查功课。再会哦!”

说完蹦蹦跶跶地就走了,后脑处桃花枝一起一落。方暮池在后面看着,等人走远试探着喊了两声杨悔鸣的名字,没见人来,也不知上哪招猫逗狗去了。

怎么又不在啊。方暮池心想。他怎么总是就这样走掉呢?

杨悔鸣这边确实走不开。

“你找我也没用,我还能给他变个女人出来?”他往辛夷杯里再添一点茶水。“你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他们一家都有病!我跟那姓裴的说多少回了,我是男的,男的!天天说什么小媳妇,这小媳妇谁爱当谁当,我反正不乐意。”

“‘小媳妇’是什么意思?”

“就是童养媳。”辛夷冷笑,“吃他家一口饭可真不容易,别人家添一双筷子的事,他们家可好,还签上卖身契了!”

“河东裴氏不是高门大户?”

“他家是旁支,早八百年前就没落了。”辛夷放下茶杯,似乎是陷入回忆,眼神有点恍惚。“我当时干嘛跟他走呢?……是了,我就不该跟着他,贪那一分安逸。其实后来也没安逸多久,颠沛流离的。唉,唉!”

他自顾自嘀咕几句,末了抬起头,清明了眉目问杨悔鸣:“那蛟妖呢?你带他上这儿来,是想找那条龙庇佑一二罢。我可听说那龙老得要死了。”

“是快死了,但现在总还活着。”

“叩开天门对你真有这么重要吗?”

“……”

杨悔鸣在看外面的湖水。幽幽碧碧,一片沉静。这片天地也与这湖水没什么不同,死水无风,何来波澜。

“这世间有什么不好的,竟不值得你一点的流连盘桓?已经是千万年的孤独寂寞,便如此生活下去,又有何妨?”

“那你当初又何必放弃妖身,不也是一心成仙?”杨悔鸣平静道,“那夜我杀了几个人,你又杀了几个人,你心里明白得很罢。”

辛夷不吭声了。他是妖修,要想成仙须得先舍了妖身,从人身开始修起,他知道这人一直在找他,要的就是他千年妖身。那一场雨夜惊雷,正是数九大劫将至,他将寄身的那户人家个个捆缚,按照五行摘下活人五脏,还未来得及吞食,大门已然无风自动。手指如钳死死掐住他咽喉,一道雷光照亮面目,唇嫣如朱,青色鳞羽爬满眼尾,赫然一副在这场浩大劫雷中现了根脚的形容。

他知道自己就要被这人食杀了。如果裴季云不曾撞破此事的话。

“那时候,你还不叫现在这个名字罢。”辛夷忽然叹了口气,“结果你成了杨悔鸣,我成了辛夷。那场大劫你避无可避,可我如今人不人妖不妖的,难道便好了吗?……我只是想活着,又有什么错?”

杨悔鸣道:“没说你错。只是我有些后悔罢了。”

他依然在看外面那片湖水。

第一次来长歌门的人往往会惊叹于如此阔大的这一片水域,烟波浩渺,岛屿散落其间如星子坠地,有别于山林中的一些门派,长歌门人出门行船,舟楫一叶荡开,别有万众风情。

比如这位出身太行山腹地柳家的弟子,似乎尤甚。

柳杨两家是世交。霸刀这回是奉命前来递送一张请帖,送完左右无事便四处溜达,这也惊奇那也叹息,草木扶疏、推窗见景,处处秀美。转着转着惊觉迷路,倒也不急,想着一会遇到人再问路便是。

下一刻转角,接天水色中烁烁鳞光扑面而来。一条颀长鱼尾正在水中不住摆动,鱼尾的主人生着一对覆满细鳞的鹿角,和一双灿金的竖瞳。看到霸刀,金色竖瞳中闪烁着的震惊一点不比前者少。

“……妖怪。”

霸刀眨了眨眼,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杨悔鸣今日心情不错,授课时小师妹机敏得很,能弹一支整曲了。等授课完毕回到住处,迎接他的不是方暮池,而是屏风后被捆成粽子的一位霸刀弟子。

“怎么个事。”他扶额,“我在外面给别人上课,回来你给我好好上一课是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柔弱。”方暮池也委屈,“一看到我就吓晕了。”

“人家那是被你吓的吗?那是被你真身吓的!”杨悔鸣瞪他一眼,“下次修炼把你那尾巴给我收起来,再给无辜路人吓出个好歹。”

“可你说那里不会有人经过的啊。”

“……嗯,我也好奇这家伙怎么会过去。”杨悔鸣拍了拍可怜霸刀的脸蛋,“醒醒,你大刀被抓了!”

霸刀一下就醒了:“我靠我大刀!……啊啊啊你是那个妖怪!”

“安静。”杨悔鸣赶紧捂住霸刀的嘴,“柳家的人?”

“唔唔!”

“过来办事?迷路了?”

“唔唔!”

“那没事了。”杨悔鸣松开手,“好办。”

“大哥那啥我真不是故意的……”霸刀看着快哭了,“要不这次就放过我,我指定不跟人说!我叫柳无常,之前都是我兄长来的,他你肯定认识……”

杨悔鸣没说话,食指中指并拢放在柳无常眉心轻缓一点,后者顿时又晕了过去。

“好了,一会我把他弄走,这事结束。”

“这是什么让人失忆的法术吗?”

“你知道我修的是什么心法吗。”

“莫问?”

“诶对喽。”

“……”

好冷。

“不要将这些人卷进来。”等一切处理完毕,杨悔鸣拍了拍方暮池的肩,慢慢说道。“这是他们的人间,不是我们的。”

方暮池被说得心里一沉,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直到夜里二人宿在一处,仍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杨悔鸣看了暗暗好笑,随便起了个话头将这事又带一遍。

“你也说了,总归是要跃龙门的。”他在被下握住方暮池的手,蛟妖自然而然地靠了过来,额头朝里贴着他肩臂,亲近极了。“所有的这些,很快就要与你无关了。”

他翻了个身,与方暮池对面而卧:“你知道等你去到归墟,会经历什么吗?”

方暮池摇头。

“你会先进化龙池,洗炼周身杂秽,那是一方小小的池子,虽浅,却能盛住所有水族的身躯;然后你要溯游攀上千丈水瀑,无论如何不能回头,一旦回头,就再不能前进了。其实这一道才是真正的跃龙门。等跨越这道水瀑,最后只有由窄至宽的三道朱色门楼,穿过就算遇风云、化龙身,能叩开天门、一步登临了。”

“化龙池只是一方小池吗?”方暮池忽然道,“归墟又长什么样子?”

“‘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那是不可说的一片无底深壑,等你看到,自然明白。”杨悔鸣从方暮池手里拿出自己散落的发丝,也不知道这小傻子什么时候养坏的毛病,就喜欢玩他头发。“至于化龙池,的确不大,听说池边满是各色矿藏宝石,龙族性喜奇珍,虽是不可见指的归墟最深处,却能亮如白昼,便是仰仗这些玩意儿了。”

“原来那是化龙池吗?”方暮池有点惊奇,“我一醒来,不知怎么的就在一方小池边上了。周围极亮,满是宝石的光晕,我嫌眼晕,找了条水道逆流走了。只记得跃出海面时一轮硕大夕阳垂坠……后来我再没见过那样大的夕阳。现在想想,大约当时身在归墟附近罢?才有那样的日轮。”

“……哦?”

杨悔鸣听着听着,生了满背的冷汗。他顿了顿才续道:“你是说自你记事起,已经身在归墟化龙池?之后一路游到东海的,是么?”

“是罢。”被这么一问,方暮池也有点不确定了。“大约是。”

“这样啊。”杨悔鸣不动声色将方暮池揽进怀里,终于藏不住自己惊疑的眼神。

这蛟妖怎会是这么个来历?莫非这厮曾经试图跃龙门,只是最后失败了?没听说哪个跌下千丈水瀑的水族能再跃龙门的,如果一切真如方暮池所说,他将自己全副身家都压在这厮身上,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他真的不能再错过这次机缘了。数千年前,无穷远的上古时代,天地炁机巨变,天门大开,四方寰宇、九洲八极,举凡有点本事的生灵一应选择飞升登临,一叩天门去往上界。西王母走时带走了所有祂豢养的生灵,其中便包括他。可他犹豫了。这片刻的犹豫让他永远错过了跟随西王母与亲族一起离开的机会。天地巨变之后,天门紧闭暂且不提,数次降临的大劫已让他吃尽苦头,十几年前数九大劫他因一时恻隐放过辛夷,结果修为大减,不得不化名杨悔鸣栖身长歌门,游学隐匿,徘徊至如今。

几千年间他想过无数办法,那条老龙跃龙门时他就在附近不远,可惜那老龙是个胆小鬼,面对天门不叩而别,向人间游荡去了。眼下蛟妖化龙是他离飞升最近的一次机缘,它就是他的一块跳板,唯有夺了造化、踩着它爬上去,才有可能一步登临、叩开天门。

他必须保住这条小蛟,哪怕只是一试。

一片黑暗里,杨悔鸣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方暮池平缓的呼吸。

他拨了拨方暮池挡住眼睛的碎发,半晌苦笑一声,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这小傻子却早睡熟了,对身边人那些觊觎心思一无所觉。

我可真不是个东西啊。他心想。

有老龙庇佑,二人在长歌门流连数月,其间方暮池修炼不辍,眼看着气血完满,越来越好了。却在某一日午夜,湖水深处隐隐一声龙啸,紧跟着天际一道惊雷,时值深冬竟有落雨之相。

杨悔鸣暗道不好,赶紧将方暮池喊起来,二人匆忙步出门去,层层雷云中一道颀长身躯上下翻舞,不是老龙又是哪个?

“前辈要走了吗?”

眼前忽一道金光闪过。方暮池恍神一瞬,等他反应过来,那金光已落到自己身上了。

“这是什么?”

“他留给你的气运。”杨悔鸣咬牙,“这老东西,怎么走之前还给人添堵?”

“难道不好?”

“稚子抱金,行于闹市,找死吗?”杨悔鸣心念电转,已有了计较。“再留在这里也是无益……还会给我这便宜师门招惹祸端。马上收拾东西,今夜就动身。”

等他们离开长歌门,路上,听说日前那位号称谪仙的大诗人因着醉酒捞月去了。

“那就是前辈要等的人吗?”

杨悔鸣靠着船舷单手支颐,望向无尽水面:“……那谁知道呢。”

12、

“我猜你们是要去找周道长的,是不是?”

细雨濛濛。码头上,衍天撑伞而立,对着小舟中的杨、方二人微微一笑。

“你知道他在哪?”

“专业算命说这些。”

“……”

在衍天回答之前,杨悔鸣已对衍天的想法心知肚明。这家伙通晓术数,自然算得出纯阳在哪,问题是后者不会愿意见他。他来找自己,必也是因着这重关系。人就在门后,谁来敲门,结果却是大不一样。

而杨悔鸣眼下的确需要纯阳的帮助。

“霸王擂结束后,周道长已回返华山清修。”衍天非常自觉地朝舟中的方暮池伸出手,“方小郎君,见过雪山什么模样吗?”

自古华山一条道。极艰极险的登山路上,举目洁白,偶有山石露出一小块黑色,衬着雪景更加浓烈,铺天盖地的冰寒雪气。纯阳在华山后山单辟了一块住处,杨悔鸣一点没跟他客气,一脚踹开房门,里面的人不出他所料果然没在修炼,炕上被窝隆起一大块,呼噜声震天。

“还不赶紧来接客?”杨悔鸣唰一下掀开棉被,“冻死我了!”

“穿这么少当然冷啊你!”纯阳打个哈欠,看到旁边的衍天竟没表露出惊讶,目光一转看到方暮池立马紧张起来,七手八脚地系上松松垮垮的亵衣带子,穿戴整齐后又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了。

当晚纯阳上山里弄了两只野兔回来,四人围坐一圈边烤边吃,看得出衍天一直想说什么,纯阳从头到尾没理他,兹当是空气一团,衍天自讨没趣,也没吭声,吃完拎着魂灯就走了。

“我没想过要跃龙门的蛟妖会这么招人。”

已是夜深,杨悔鸣确定方暮池已经熟睡,从门口松树底下起出一坛梨花白,抱着酒来找雪中盘膝而坐的纯阳诉苦。

檐下一盏风灯悠悠。纯阳正在门边蒲团上闭目调息,闻言舒出一口长气,道:“我看你是活得太舒坦了,这样帮他,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吃饱了撑的啊。”

“我不是帮他,我是在给自己找活路。”

“帮忙就帮忙,还找什么借口,看上人家了直说。”

杨悔鸣笑了一下,“先别说我,那人到底什么情况,算计你不是一两回了吧。”

“……我知道你好奇,我也好奇得很。”纯阳睁开眼,“因为按照常理,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应当是个死人。”

杨悔鸣不由皱眉:“你是说……”

“阿玖已经死了。再不会活转。他是因我而死,我又岂会不知?而他现下却同往日一般无二,事出反常,当中必有妖邪作祟,任谁来都会这样想的。”

纯阳顿了顿,抢了杨悔鸣手里的梨花白仰头就是一大口。

“后来他缠我缠得厉害,我用符咒诈他,果然,一试便叫我试出他是个妖物了。”

“何方妖物?”

“一只妖狐。”

杨悔鸣一下听笑了,“周一剑,那是个狐妖啊?说不定人家是来报恩的,这份艳福你不愿消受?”

“我觉得恐怖。”周一剑低声,又重复一遍,“你不懂……我觉得恐怖。”

“我跟阿玖认识二十年了,我一直心慕于他。那日我在剑南道发现一处洞天福地,便邀他同去,也想顺路向他剖明心意。我知他会拒绝,毕竟我之于他,与天地之间任一草木并无不同。他的确如是。当夜我便明了儿女情长尽是小道,唯有断情绝爱,才能一步登临。

“我没想到遇险之时他会挡在我面前……竟是舍了一条命来救我……

“后来我也明白,恐怕那时,他是因着前夜的拒绝心中有愧,所以相救。总是我对不住他的。天知道那段日子我时常想起他死时的惨状,夙夜惊惶,心有戚戚。我以为这会成为我此一生的憾事,可没过多久,他竟整个活转过来!还成日缠着我,要与我行那好事。我怎能不心生恐怖?这与白日见鬼并无甚分别。

“你说,这究竟算是‘艳福’,还是灾祸?”

杨悔鸣沉默。

“我看到他,就会想起死去的阿玖。”周一剑轻声,“我忘不了。兄弟,我忘不了。”

次日飞鸽传书,纯阳宫有事相召,大清早的周一剑便走了。他前脚刚走,后脚衍天径直进了门,在屋里转悠一圈,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杨悔鸣也不拦他,老神在在捏了点茶叶碎往水壶里扔。

“听说你是只狐狸?”

“周道长同你说的?”

“都这会了还见外什么,你不是成天想着怎么睡他吗。”

“我是这么想的,可他不乐意啊。不过我也想明白了,他对我如何与我愿爱他无关,左右我便是这样活着的。”衍天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青桑先生看这个。”

手腕一抬,滑落的衣袖下赫然一道鲜红咒痕。

杨悔鸣扫了一眼,心底微惊,面上只作平静:“血咒?你下给自己做什么。”

“难道我疯魔了吗?自然是他下给我的。”

“不可能。一剑心怀磊落,断做不出如此下作之事。”

“哈哈,磊落?见死不救也叫磊落?不错,这血咒是我自己种下的,可他当时就在一边看着,并未阻拦分毫,先生说这是不是无动于衷?算不算见死不救?”

“那你为何要自咒?”

“我甘心!我乐意!”

“又为何要责怪他不阻拦?”

“自咒是我下贱,他不救我,便是在杀人。他根本便是想我死。”

杨悔鸣有些无语:“诶你……”

正好方暮池抱了个雪团推门进来:“是谁来了吗?”一眼看到衍天,以为打扰到什么转身就要走,被杨悔鸣招招手叫住,雪团还犹犹豫豫地抱在手里,人已经顺从地进来了。

“在干嘛啊?”他对杨悔鸣耳语。

“看人发疯。”杨悔鸣顺手将那雪团扔了,方暮池的手已冻得通红,没见过世面的南方人是这样的。

在衍天的故事里,一切似乎都有着另一面。周一剑为衍天神伤那夜,狐狸就在窗外痴痴看着,那个愿将二十年情意一笔勾销的道士明明一语不发,却仿佛为狐狸述说了万语千言,让它一眼便窥见了二人间无数过往,是它从未见过的,亦是它所希冀的。

道士立誓断情绝爱的瞬间,狐狸却不可抑制地爱上了那份甘心自此放手的决绝。

“这血咒是一个证明。”衍天轻声,“若我有一天后悔,我甘愿血灼如焚,倒地立死。”

“……”

方暮池对杨悔鸣耳语:“他什么意思?”

“发疯还问什么意思。”

“哦,这样。”方暮池想了想,问衍天:“我该怎么称呼你?”

“直接喊我玖九罢。”

杨悔鸣看了他一眼:“暮池问的是你本名,小狐狸。”

“我现在就是这个名字。”玖九坦然之极,“方小郎君想问什么?”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明白。”方暮池皱眉,“你是说,你看了周道长一眼,就倾慕于他了吗?”

“没听说过一见钟情?他那样好的人,一瞬间的照面就够我回忆一生了。”

“……啊?”

方暮池下意识看了杨悔鸣一眼,后者闲极无聊,正拿杯盖拨弄茶叶沫子打发时间。

“方小郎君怕是还未遇见这样一个人,才有此问。”玖九对着杨悔鸣挑了挑眉:“不怕告诉先生,今夜我照旧是要缠着周道长的,倘有什么不便,还望先生担待则个。”

杨悔鸣挥一挥手,他只想让这狐妖赶紧滚蛋。

直到入夜周一剑都没回来。玖九也是。方暮池白日里玩雪害了冷,天一黑便早早爬上烧热的土炕,拥着被子望着仍还坐在桌边看书的杨悔鸣发呆。

他醒来就在那方小小的水池边了。一路来到东海,找个无人海岛稀里糊涂修了许多许多年,时间对他根本没有意义。只有心底一个模糊的声音不时催促,好像他先前掉队了似的,不抓紧修炼跃龙门,就会错过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他从未细想过,大概是一份太过久远的记忆,要再拾起,那是很难的了。

杨悔鸣是他寄身蓬莱方家后所见过最不可捉摸之人。折磨他,也指引他;伤害他,也保护他。杨悔鸣做什么都不会向他解释,虽然事后证明这人说的永远是对的。

方暮池猜不到为什么杨悔鸣要对他好。他只知道在杨悔鸣身边他可以安心,再是辗转流离也不觉得辛苦。

“看我做什么?”杨悔鸣挑亮烛芯,被方暮池的目光盯得有点受不了。“我头发分叉啦?不会吧!”

随手从身后披散的长发中拈起一缕,烛光微弱,好像真有点糙糙的。

“就知道北边天燥,赶明儿我得找个温泉好好泡一泡……”他抱怨两句,放下手中书卷,坐到床边含着笑倾身问方暮池:“真的是在看我头发吗?这么好看?”

方暮池不说话,整个人往被子里又躲了躲,只露出滴溜溜的一双眼睛,仍还是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杨悔鸣看着好笑,想来在东海也没人教过蛟妖这些东西,白日里听到那些诡谲情事,心底难免要乱想一气。

他便伸出手,按住方暮池锁骨向下施压,引着方暮池张嘴呼吸,舌尖不由自主吐出一点。顺势衔住这点殷红,等再分开时方暮池早已乱了气息,眼神都散了。

“一直看着我,不会是想我做这个罢。”杨悔鸣笑着摸了摸方暮池的脸,掀开被子一角预备睡进去,“小傻子什么都不懂……下次亲你记得换气。”

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蛟妖化龙在即,他们之间不会有下次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为自己可能将要出现的心软感到极度的恐惧与忧虑。上一次大劫他因一时恻隐放弃食杀辛夷,结果就是在冷酷无情的劫雷之下狠狠栽了跟头;现在呢,难道又要放任蛟妖化龙?错过这次机会,以他目前残存的这几分修为,撑得到下一位有缘人叩开天门吗?

杨悔鸣在心底无声叹息。

“睡罢。”他说。“明日天晴,我出去为你寻些草药。”

没想到一只手主动牵了上来。愣神的功夫,一只热乎乎的蛟妖直接滚进他怀里,声音有些微弱,倒很清晰的:“你……你能再帮我弄一次吗?我怕我自己弄不好。这次我一定记着换气,不会忘的。”

那双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烛光下眼波流转,竟似有蛊惑人心之感。杨悔鸣没忍住心里一动。

“你明明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方暮池于是有些失落似的:“……哦。”

那热乎乎的身体扭头就要离开。杨悔鸣低低笑着从背后抱住他,感觉方暮池好像真的很失落。

“我就问一句,你倒好,直接跑了?”

“只有我心里想,你不愿意的话,我不能烦你。”

“这种时候这么听话了。你看那狐妖还不是成天缠着一剑,可曾见一剑说过半分情愿。”

“我觉得玖九像个疯的……”

杨悔鸣听了大笑,“也对!是我不该拿那狐妖打比方。”

他将方暮池在怀里翻过身来,蛟妖并不是生气,当下由着他动作,以为他要说点什么。

“你猜一剑如今是不是在跟狐妖行那好事?”

“……我猜不到。”方暮池头一低,“你想说什么呢?如果我说是,你便情愿了吗?”

杨悔鸣被他的直白噎得无话可说。他轻轻叹了口气,蜻蜓点水般很细密地亲吻那双漂亮的眼睛,待二人云舒雨毕,杨悔鸣下床吹熄那支昏暗灯烛,回去才发现方暮池已经睡着了。

而他自己毫无睡意。心底鼓噪不已的除却明晃晃的愧疚,更有一分不安。距离上古时代已是数千年过去,他始终记得一个眼神,一个在背后注视着他的眼神。饱含热烈与倾慕,令他一念及此便如芒在背,自觉无限亏欠,思来想去却无从谈起;只好悻悻作罢,将这事暂且按下。

毕竟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久到他已记不起为何亏欠、亏欠何人,只有那种感觉还刻在他背后,灼灼地发烫。

——他到底欠了什么?

琴爹到底欠了什么呢?

快想,快想!(命令口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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