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跃龙门!

13、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千万别害怕。”

柳无常一脸严肃。

“哦?”叶寒山也跟着严肃起来,“柳先生,我们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恐怖,我都不会害怕。”

“叶兄,实不相瞒,日前我去长歌门办事,见到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

叶寒山:“我感觉长歌都挺不是东西的。”

“不是那种!”柳无常争辩,“是很恐怖的……!”

“神仙?妖怪?谢谢。”

“——都说很恐怖了!我真谢谢你啊大哥!”

“所以到底是什么,再卖关子你可以滚着出我们山庄了。”

“我也说不好。”柳无常犹豫一下,“其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那种恐怖的感觉还在。叶兄你能明白吗?我敢肯定,是有人对我使了什么妖法,才让我把看到的都忘了。一定是什么无比怪异的事物,我才会这样念念不忘……”

“让你多读书你非要去打铁,念念不忘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你读书,你考上功名了?”

“要不你还是滚着出我们山庄吧?”

二人叽叽喳喳吵了一通,柳无常并没有意识到叶寒山在绕开话题,嘴上嘀咕两句,脑子里确实只剩了打铁的事。

而叶寒山满背的冷汗,内心祈祷顶好这厮遇到的不是杨悔鸣跟方暮池,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憨货解释了。

解释什么呢?那两位一个是妖怪,另一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

也许柳无常与他们再不会遇见,平白知道这些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这里是人间世。平凡的人间世,渺小的人间世,凡人生活着的人间世。知道得再多,终与某些非人的存在是两番境遇。

叶寒山想起一双金色的竖瞳,他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一双眼,流金烁采,却也没有见过那么吊诡的一双眼,清透眸底毫无情感,干净得不似人间物,冷而沉,被那双眼盯上,一瞬间就会令人背脊生凉、想要退缩。

明明很美,却不可接近。

叶寒山望着柳无常一无所觉的懵然面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微笑着叹了口气。

不如不知,不如不见,不如不言。

方暮池端着碗稀粥端了半天,望着对面的玖九直发呆,愣没喝下去一口。

“你近来是不是有些,”他犹豫着,“有些太瘦了?”

岂止是瘦,简直是形销骨立。宽大衣袖下腕骨鲜明,下颌尖得能戳死人,背后披垂的长发更是发尾枯黄,唇角泛起干皮,整个人像从大西北戈壁滩上刚回来似的,烈火中走过一遭。

“我怎么?”玖九笑了一下,浑不在意的一副形容,“我很好啊。”

旁边杨悔鸣在饭桌下轻踢了踢方暮池小腿,筷子拨拉几下碟中小菜,闲闲道:“别管他。他疯他的,你吃你的。”

方暮池哦了一声,以为玖九这样不妨事,吃完就出门修炼去了,自然听不见后面杨悔鸣与玖九的一番话。

“就快撑不住了罢。”

玖九是被杨悔鸣拦下来的。他要走,杨悔鸣手一抬,两根琴弦横在门口,玖九知道自己但凡挨上一下,就得豁下两块肉来。

“狐火这样烧下去,你又有多少精元能投进火中?到那时烧得元神寸寸凋裂,躯壳崩毁于他眼前,再把他吓着,得不偿失。”

“……他才不会被吓到。”玖九轻声,“周道长心有千千,已悟大道,情爱于他尽是窄门,他不会为我停留哪怕片刻。”

“什么都明白,还甘心做那飞蛾?”杨悔鸣摇头,“注定必死的结局,非要见了棺材才落泪,烧得翅羽不存才叫好?”

“你不懂。”

玖九凉阴阴地笑了,一对眼睛亮极了,里头像有火在烧,也不知是不是便是杨悔鸣所言的狐火。“他如今既愿同我在一处,便是心在我这里。什么时候要走了,心也就走了。强留他不得,那便尽一时权宜,过一日算一日,也是很好的。”

杨悔鸣的琴弦并没有因为他表了态就撤下。

“你是已死之人,他是纯阳之躯,同他这般日日纠缠,损你的阴德,折他的阳寿;你自己发疯便罢了,还要妨了他的飞升大事么?”

“青桑先生说是不管我,结果还是百般指责。”玖九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琴弦扔在一边,任凭指尖、腕间被锋利琴弦割得鲜血横流,面上一点不显,仿佛割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说到底,你们他吗的为什么要这么傲慢啊?我爱我的,他飞他的,干你底事?我今日便是死在他跟前,你真以为他会为我动摇道心吗?他视情爱于无物,可我愿为了情爱粉身碎骨;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他也是,可我难道还要因此自轻自贱吗?我便是这般活着的……我从一开始,便是这般活着的!”

他已连着数个夜晚无法安眠,有周一剑在他身边,纯阳气息灼得他根本阖不上眼,白日里天地间阳气上升,又只会不断炙烤着他,全靠狐火燃烧精元在撑。他本就修为不高,精元亦是不多,精元早烧得尽了,眼下已将血肉投入其中,身躯只有一副,还能撑到几时?

——他不在意。这些事,他全不在意。

他要亲眼见证周一剑飞升,离他而去。为周一剑神伤,为周一剑心死,他心甘至此。

雪太厚了。片片砸下,不像鹅毛,像盐块,噼里啪啦的,簌簌有声。

方暮池仰头望了一会,冰寒空气萦绕身周,有点冷。转身预备回去,看到周一剑在他前面走着,背后负剑,怀里抱着拂尘,一步步,慢慢的,不多时,在厚重雪地上绊了一跤。

“……”方暮池惊讶极了,“周道长?”

纯阳的道子也会摔在惯走的雪地中吗?

“嗯?”周一剑爬起来,摔了一头一脸的雪,像是发着晕,拍打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哦,是你啊。修炼完啦?什么时候飞升化龙啊?”

“大抵便是近日罢。”方暮池帮着把人扶起来,又发现一件讶事:“道长你……你在流血。”

素净雪地上滴滴答答的,正灼出几朵红梅。

“不妨事。方才练剑误伤了。”周一剑哂笑,将沾血衣袖挡在身后。“先前挨了骂,后山的老前辈说我心乱,练剑时一走神便这样了。”

“原来如此。”方暮池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道长……你说为什么一定要飞升呢?是为了求长生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所求亦有不同。”

“那道长飞升,求的是什么?”

“……”周一剑好像又走神了。就因为这句话。

好一会才看着方暮池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我想找到一个不再痛苦的方法。”

“活着便是这么痛苦的吗?”

“活着,一直很痛苦。”

14、

平白无故,冬日惊雷。

方暮池趴在窗边朝外看,深浓夜幕中一道骤闪居中撕裂,一刹间亮如白昼,照彻无垠重雪。

“周道长真的要走了吧。”

杨悔鸣在他身后看书。他其实也在观望外头的闪电,心绪无数,却不想叫方暮池发现自己心中的纷乱,便一副不甚在意的形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我好像也到了要走的时候。”

“……”

这下杨悔鸣不得不在意了。

“你是说,要准备前往归墟化龙池了?”他放下书坐到方暮池身边,“这可开不得玩笑。暮池,若你万事俱备,我们须得立刻离开华山,回返东海。”

“没有开玩笑啊。”方暮池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片鳞,珍而重之地交到杨悔鸣手里。“这个送给你。我怕气机牵动之下自己随时会走,到时再给你就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

“是礼物。”方暮池强调,“你收好,我只有这么一片的。”

杨悔鸣笑了笑,“只有一片?你的护心鳞吗?这样要紧的事物,你不拿去送给外头那些漂亮妹妹,我收着算怎么回事呢?”

他随手搁在床头,想着次日晨起再收进佩囊,优哉游哉躺回床上,指尖还残留几分那龙鳞的触感,只几个呼吸便蹦了起来,脸色难看之极。

几乎是抢了油灯照向那枚护心鳞,鳞片流光溢彩,圈圈纹路自内而外层层扩散,无数细微变化,镌刻年轮印记。

水族披鳞者都有护心鳞。其上镌刻种种纹路,百年生一道水圈,千年生一道云纹,这是时光予它的烙印,做不得假。

而方暮池送给他的这枚护心鳞,水圈层层漾开,云纹无数,飞跃其间,只能证明一件事:龙鳞的主人已活过漫长年岁,寿数不知凡几。

“……暮池,你来。”

杨悔鸣开口,嗓子都哑了。

“怎么?”方暮池不明就里,巴巴地凑到杨悔鸣身边,“我拔错鳞了吗?护心鳞就一片,不可能拔错的啊。”

却忽然天旋地转,被杨悔鸣揪着衣领按在身下,后者咬牙切齿的,声音像凝着华山思过崖上的冰雪,冷厉沙哑。

“你到底多大了?……你到底多大了!你说实话!”

“八百九十九……不,是已经九百岁……”

“乱讲什么!”

杨悔鸣攥着那片护心鳞,“瞎了吗?!看看这些云纹,你至少活了几千年了!你明明跟我一样……!你明明——”

他一下说不出话来。后背冷汗汹涌而出,瞬间打湿衣衫。就在这个瞬间,一种巨大的荒谬攫住了他,他前所未有地惊慌起来,意识到眼下发生的这一切恐怕都是因为自己。

这条小蛟在归墟化龙池边虚度的几千年,终日昏沉无处可去的几千年,被护心鳞忠实记录的几千年,全部都是因为他。

数千年前,无穷远的上古时代,天地共劫,万物飞升。面对头顶那扇煌煌天门,他只是片刻的犹豫,无穷死寂中一声唳鸣,显出他的大恐惧,也惊落了什么。

惊落了什么呢?他悲伤又绝望地在坠落中回过头去,视水之滨、帝女桑下,惊鸿一瞥,宣山蛟族亦正迁徙上界,齐叩天门。却有一道身影云端直落,白日焰火将它烧灼,血雾弥漫。

他是一瞬犹豫造就的掉队者,那可怜蛟族受他牵累,同样错过了上古时代那次集体飞升。已经是数千年过去,那件事早沉在他记忆深处,从未遗忘,也从未记起。

“原来真的是我欠了你的。”杨悔鸣松开方暮池的衣领慢慢坐直身子,感到实在荒谬,竟然无谓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我啊……”

如今在此四目相对的哪是什么妖啊怪的,根本就是一个孤魂,一个野鬼。他漫漫想着,以为自己理应愧悔无极,可时至今日,他所做的无不是为了夺了方暮池的造化机缘,无趣人间徘徊千年,错过这一次,或许再无离开之可能,一叩天门。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机会。

“悔鸣……悔鸣……”

他低声不断念着自己的名字,止不住地悲从中来。他始终后悔上古时代那次飞升他叫破自己大恐惧的那一声唳鸣,但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他的愧疚毫无意义,他的痛苦止于自怜。

不该再犹豫。

——你就是个畜生。他对自己说。害己害人,一而再再而三,不是畜生是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

方暮池躺在那一脑门官司,他不理解杨悔鸣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发癫。“我也不知道这护心鳞上的云纹是怎么一回事……没人告诉我这些啊?”

杨悔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摸了摸他的侧脸,手一拽将他抱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正要和盘托出,华山之上,钟声悠扬,只撞了一声,却有雷鸣四起,霎时电光如昼。

白夜飞升!

后山一处山顶,以此为中心,磅礴浩大的天地灵气如潮汐不住向外翻滚,崖边老松积雪簌簌跌落,松枝浸泡其间,不多时竟长出翠碧松针,如在暖春,叶叶成新。

周一剑坐在那里,盘膝翻手,五心朝元。灵气潮汐太过磅礴,杨悔鸣与方暮池顶着潮汐试图赶到近前,终是吃力作罢,仰望山顶,在他们前面还有一团身影,看模样是用爬的,似是用尽了十二万分的毅力决心,四肢着地也要去到周一剑身边。

杨悔鸣与方暮池对视一眼,各自无言。不用说也知道那是谁的身影。除了玖九,谁有这样的心意,力竭也要亲眼看着周一剑一叩天门?

后山积雪无风自狂,渐成雪雾、雪云,让灵气潮汐显形。或许只有华山一地能见此奇景。玖九已匍匐着来到山顶,周一剑看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目光如雪如冰,反手一摆怀中拂尘,站了起来。

玖九咯了口血,临近潮汐中心,登仙者巨大的威压一时让他无法呼吸。

“这就走了吗。”他说。“你还是不要我。”

“你说你想要我,我给你了。”周一剑轻声。他站着,玖九趴着,如云泥,高下立判。垂着目,口吻几分怜悯:“或者,你想要的是别的?”

“哈哈……”玖九苦笑,眸中腾得一亮,有如火焰暗暗烧灼。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能顶着威压站起来,与周一剑对面而视,还迈出脚步,步步向前。

“我要对你说谢谢吗?周道长,谢谢你施舍我你的身体。**几度,良辰美景。”

玖九伸出手,摘下周一剑背后长剑,拔剑出鞘,用力抓着剑锋、寸寸抚过,鲜血顿时汩汩而下。

他笑:“被我的血污了,这剑你要不了吧。”

周一剑盯着他的眼睛:“嗯。要不了了。”拿过长剑随手一扔,“丢了便是。”

“也对,没有剑,你一样可以飞升。就算你什么也不带,你也一定要走的。”玖九像是终于放弃了,对着周一剑露出一个微笑,与往日一般无二,笑意浅淡,只对着他。“那么,你走吧。慢点走,我看着你呢。”

周一剑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天际已露一线金光,雪云向上翻涌,铺陈一条通天大道。尝试着登临第一步,雪云在他脚下化作阶梯,稳稳载着他,一步两步三步,直向天门。

他当真走得很慢。倒没有什么心事,如今的他心中一片空无,无牵无挂,断尽恩缘,只有向前、再向前。

可他停了停,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云阶之下,狐妖沐在一丛幽幽紫火之中,发肤化作片片飞灰如纸蝶飞落。明明血咒发作、心火焚身,看到周一剑为他回头,还是强笑了笑,忽而抓过身后魂灯,当着周一剑的面一个用力,让魂灯在胸前穿心而过。

“不疼了。”他喃喃,“再也不疼了。”

连周一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云阶还在继续向上凝结,他再没看一眼,扔了拂尘回身跃向狐妖。

登天云阶在他身后崩毁。

紫火骤然盛大,周一剑惊叫一声,只来得及抱住一地残灰。最后一点狐火也为他燃尽,地上什么也没剩下,不论血肉、元神还是别的什么。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他为玖九神伤的那一夜,小狐狸透过窗户遥遥凝望着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好像不会有答案了。

天际金光已隐,雪云渐褪,无风无浪,晴月如初。周一剑抱着那盏魂灯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步下山来,径自从杨悔鸣身边经过。

而杨悔鸣伸出手想拉着他说点什么,终于无言,沉默着垂下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今日之狐妖正如昨日之蛟妖,当懵懂无知的蛟妖从归墟化龙池边醒来,跃出水面时暮光万丈,还以此为名,以为那便是新生的缘起,殊不知一切已是命中注定、一眼望到头的结局。

他笑纯阳道子与狐妖俱是一对痴儿,那他自己与方暮池又算什么?

15、

凡像凤者有五色,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鶵,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

“三危山只是一小块地方。”鹓鶵扇动着羽翅,翅下生风,随意跳了一跳,爪下的桑枝便扑簌簌直掉叶子,树下视水缓缓流注东南,桑叶入水如舟,载着初生蜉蝣遥遥远去。“等你去到他方世界,自有无穷远的天地在等待着你。”

“可是这里也很好呀。”他说,跟着扇动翅膀,桑枝分毫不动,反是自己的羽翅掉下两根青色绒羽,悠然坠地。“兄长,外面真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小弟就是年岁太小了。”

一旁的鸑鷟、鸿鹄与凤一齐笑了起来,“区区一株帝女桑,装不下我们五凤的躯壳。等西王母的命令罢,总归是祂去到哪里,我们五凤去到哪里的。”

“这样啊。”他点点头,垂首在桑枝上磨了磨自己的喙。“那我要跟兄长们永远在一起。无论三危山,还是哪里。”

“小弟从来是这样乖觉的。”他的兄长们大笑,“说得对!你只管同我们一处便也是了。我们会带你走,千万千万……不要掉队哦。”

灯烛在他眼前摇曳。

杨悔鸣回过神,方暮池在他身下不住挣扎颤抖,指尖甚至已化利爪,抓着床头枕被试图逃离,却被他钉在原地,冲撞几下,哼声转而带出点泣音,垫在方暮池脸下的枕头早浸得湿漉漉的,大约是混了眼泪与口涎,成片的水渍。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他将方暮池翻了个身强行拽起来,胳膊喀拉一声,被他拽脱臼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东海没有藏住你的尾巴。”

——然后遇到了他。

方暮池在这突如其来、疾风骤雨般的动作中头晕目眩,半分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痛得大喊,杨悔鸣撞得太用力,而且只对同一个位置撞,他已连着去了三次,小腹痛得发抖。“是我错了,你放、放开我……求求你……”

“你的确不知道。”

杨悔鸣将他抱进怀里,动作并没有因此停下,反而撞得更狠。“你怎么这样无知?小傻子。我要害死你了,你如今知道了吗?”

“嗯、嗯……”

方暮池在杨悔鸣手中哆嗦两下,下面只吐出些清液,难受得眼泪直掉。杨悔鸣像丢抹布一样将他掀开丢在一边,方暮池蜷着伏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战战兢兢地去够床下扔了一地的衣服,又被杨悔鸣抓回去,手臂一拉一拽,脱臼的胳膊归了位。

“我真的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了。”他望着杨悔鸣,脸上满是惶惶不安,“……真对不住。”

“我只记得你对我的好,那些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杨悔鸣早猜到方暮池会这样说。从头到尾,他的钻营、他的憾悔,他的自怨自艾、他的顾影自怜,不过是令他自己无地自容的一些无稽之谈。

“你说你会害死我,可你并没有真的害我。就算明日你要杀我,那也是明日,难道我现下要因此吃掉你吗?”

杨悔鸣低声:“非要剑到颈边才晓得躲?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他抬手,为方暮池轻轻拭去脸上水痕,那具身体仍还一颤一颤的,被他这么一碰就要抖一下。

“我带你回东海罢。”杨悔鸣为他一件件穿好衣服,“回你来时之地。你也亲眼看着,我要怎样害你性命。”

他们两个下山时周一剑来送了,面色青白,看上去过得很不好。杨悔鸣一下就明白玖九那时为何要为自己下一道血咒。被咒的是玖九,坏了道心的却是周一剑,血咒既成,周一剑此生登临无望,要在这片贫瘠人间流连残生,不得超脱。

好狠心的狐妖。好歹毒的情.爱。

辛夷和裴季云在山下等他们。据说原本杨悔鸣只传信给了辛夷,是裴季云好说歹说要死要活非要来,哪怕一路为他们驾车也必须跟着,辛夷拗不过那厮只能应下,便有了如今的四人成行。

裴季云看到方暮池还好奇:“方小郎君,你脖子怎么伤了?被狗咬了?”

“……呃,嗯。”方暮池拎高衣领捂了捂,“不小心就……”

“我咬的,怎么?”杨悔鸣上前一步将方暮池挡在身后,“军爷这也管啊。”

裴季云顿时皱眉瞪眼:“诶你!……你这疯子!怎么胡乱咬人!”

“又没咬你,狗叫什么?”

“……”裴季云抽出背后长弓就想给这碎嘴子一箭。辛夷一把拦住往边上送了送,对杨悔鸣也没什么好气儿了:“真去东海啊?现在?”

“现在。”杨悔鸣已经坐进马车了。一边慢条斯理戴着义甲一边道:“你只管带我们去,路上出事我担着。”

“我如今身无妖力,季云也只是凡人,真出事,你担得起吗?”

“我说了,只管走。”杨悔鸣抬眼,“动身罢。”

这一路实在不太平。裴季云已记不起自己这是多少次从昏睡中惊醒,在辛夷发颤的声音下由他指点向黑暗中某处遥遥射出一箭,然后便是一声诡异嘶鸣,不似兽类,更像是怪物受了惊,发出些怪声。

而杨悔鸣永远只给车上的他们一个背影。背脊打直,端立车前,琴横臂弯,右手执剑。方暮池通常在车顶掠阵,鱼尾颀长,趾爪如刃,碰一下就是一道血口。杨悔鸣从不让方暮池下最后的杀招,自华山至东海,一路都是杨悔鸣动手击杀,裴季云怀疑那薄薄的剑刃之上已染出一层洗刷不去的血腥气,当然他没这么问,杨悔鸣也从不多言。

只在快要登船出海、临近东海港口之前,天际熹微,将有万丈的霞光降落,杨悔鸣击杀了这次围攻他们的最后一只蛇妖,鲜血淋漓地回转身来,琴弦上浸满血珠,淅沥沥地缓缓坠地。

“这份杀业,我替你背了。”他说,“暮池,好好走,别回头。”

四人是一同乘船出海的。辛夷说了一万遍可能会有危险,裴季云就是梗着脖子不听,还说什么一定要亲眼见到那什么什么飞升不可,这种事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不看一眼岂非抱憾终身。辛夷说那倘若你因此死了呢?裴季云说死就死了,我看不到,才会后悔死吧。

杨悔鸣并不掺和那两人的争执。他近来睡得不大好,时常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醒来后心底无限苦楚,越发地难以入眠。

明明不愿回想起一切的缘起,偏偏不能如愿。旧事频入梦,任尔尽苦衷。

归墟在太远太远的地方。方暮池日日闭门修炼,眸中金光渐盛,裴季云在船上整日游荡闲出个鸟来,辛夷则是愈靠近海的深处愈紧张,仿佛那里有不知名的怪物,随时会上船大开杀戒。

杨悔鸣的话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终日一语不发,只在跟方暮池独处时才蹦出那么一两句话,一改往日作风,搞得辛夷都有点不习惯了。

他是知道一点杨悔鸣的计划的。这个人会做何选择呢?辛夷满心好奇。是要为了那蛟妖放弃一切,还是抢走蛟妖的一切?

“到时候了,是不是?”

杨悔鸣在背后关上门。方暮池睁开眼,眸中金色浓厚欲滴,气息圆满,只待化龙池边一跃而下,就此洗炼。

“你说过的,你要踩着我的背,抢在我之前叩开天门。”

“不相信?”

“我信。”方暮池摇头,“若你真的叩开天门,上去之后你要做什么?”

“……”杨悔鸣哑然。这段时日他一直逃避去想这件事,如今却被方暮池这样轻而易举地提起,倒显得他的苦苦回避像个笑话。

同为五凤,他的兄长们明明百般提点,虽然因着大劫当前无法开口明说,到底是反复叮嘱,就怕他掉队。一朝登临,天门近在眼前,他仅是窥看一瞬,便好像从中察觉到了某种永恒的孤寂,那片刻的迟疑,造就今日种种苦痛。

他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惩罚。日夜告诫,即便心有大恐惧,也要舍命走一遭,否则只会留下千万年的悔恨罢了。

至于他对门后世界的想象是真是假,好像根本没那么重要。他需要的是越过那道门槛,去到那个新世界。

“——倘若我能叩开的话。”他垂眼,“暮池,你与我都是数千年前上古时代的余孽,早该死了,却还活着。这是我们的悲哀。”

“周道长说活着就是痛苦,一直痛苦,所以他想飞升去找一个不再痛苦的方法。”方暮池说得很慢,“可我不觉得啊。我觉得活着挺好的。遇到你之后,一切都挺好的。”

杨悔鸣听了不由一笑:“你年岁还太小……”很快收声,惊觉这是他兄长对他说过的话,然后便有些明了那时兄长对他的心意与忧虑。是不是兄长早知道他对天门后的世界怀着未知的恐惧,才会反复提点?

他是会让兄长担心的幼弟,眼前这小蛟又何如,是否牵着他的心绪,辗转时分次次令他分神?

舷窗之外,天已破晓。

方暮池回头看了一眼,口中喃喃。

“归墟……到了。”

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浩荡海潮奔流至此,寂静无声,悄然下坠。裴季云扒着船舷吱哇乱叫,辛夷捂着他的嘴将他拖离船边,于是裴季云只来得及看见方暮池默默走出房间,额际生出一对披鳞鹿角,身下化出一条泛着细细闪光的颀长鱼尾,似乎是朝船下看了一眼,单手一撑,消失在他们眼前。

“唔、辛夷……你看他……!”裴季云大惊,头上须须直晃,“掉下去了!”

“别吵。”辛夷大恨,捂嘴更加卖力。“惊了那姓杨的,你一万遍不够死的。”

“唔唔?”裴季云仍还是摇头晃脑的,没懂他家小媳妇什么意思。

辛夷知道杨悔鸣一定会做些什么,没想到要做到这个地步。

滔天的水浪声中,层层水雾涌起,一道海水倒流铺陈,自深不可见的归墟底部悬起一面倒流瀑,一点点延伸出归墟,直指天际。

而在他们身后,忽然飘坠两片青色绒羽。裴季云没见过那种绒羽,青色如碧如深空澄洗,借光几分细闪,漾起点点虹色。他低头,脚边是一片尾羽。巨大的尾羽。只一片,便能覆了他的身。顺着无数枚拖曳的尾羽看去,羽翼尚且收敛,已能想见展翼时的铺天盖地,羽翼的主人是一只大鸟——不知何时船头竟立了只青鸟,静静站着,双目紧闭,似在思索。

“青桑你疯了?”辛夷嘶声大喊,“就算这里是归墟,也不是化外之地,你贸然舒展真身,等着天劫上门吗?!”

青鸟不吭声。

“你不想好我还想好!天劫一来,你让我死吗?!”

裴季云还有空接话:“我保护你啊……”

“你闭嘴吧。”辛夷真想给他一巴掌,这厮都这会功夫了还不知好歹,“生死攸关的事情,先顾好你自己。”

说话之间,青鸟动了。它动,是因为那倒悬的水瀑动了。

蛟妖正逆流而上,迎着水瀑的冲刷,奋力向前。水瀑仿佛饱含某种莫名的巨力,简单垂坠,水却如刀,刮着蛟妖一身的鳞片不断跌落。血水染红倒悬水瀑,蛟妖痛不欲生,在水中翻滚,鳞片落得更多,不多时只余下几片泛着金光的鳞片——便是一百年化一片的龙鳞。刮去旧鳞,跟着便是血肉,水花四溅中腥气弥漫,裴季云鼻尖一凉,下意识摸了一把,满手浓腥。他才终于有点明白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所谓生死攸关,竟是如此诡谲凶险,稍有不慎,命陨当场,还是如此难看的一个下场。

忽有一道唳鸣响彻耳畔。裴季云回头,青鸟展翅,跃上天际时无朋的阴影覆住他身周,他却来不及分辨鸟儿大小,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真美啊……”

真美啊。

蛟妖心想。

那就是五凤之一的青鸾吗?

视水之滨,帝女桑下,它曾日夜遥望的,原来便是这样美的生灵吗?

万物大飞升时那一声唳鸣,惊人的明亮,它被这声鸣叫吸引,回头看时,眼中只有那正上下翻飞的青色鸾鸟,日光下尾羽一团虹色,异彩流离,光辉照人。它此生再没见过那样美的景色。明明是不合时宜的鸣叫,不合群的翻飞姿态,却比那些循路飞升的鸟兽都要艶丽夺目。金色细羽沿着头颈披垂,细长颈子划出一道优美弧线,一身青羽如碧,天清水洗,它情愿深空与那青羽一般颜色,如此循路叩开天门,方才心甘。

这样想着,它发现自己正在不断下坠。白日焰火凭空烧灼,鳞片凋零,再难回圜。

方暮池愣愣看着那只朝自己不断飞来的青鸟,忽然福至心灵,明了了他的无极愧悔,他的难以言说。

原来是他啊。

原来……是他啊。

那只延宕他数千年时光的青鸾,从无穷远的上古时代,倏然翻飞,已来到数千年后、他的眼前。

说好了要夺机缘,怎么还用那宽大背脊撑住了自己破碎的躯壳,顶着刀锋般的倒悬水瀑,带着自己一路向上了呢?

“举凡水族跌落归墟的,绝难再度化龙。”青鸾说,“坐好了,我带你一叩天门!”

没错的,那就是杨悔鸣的声音。方暮池伏在青鸾身上,满心纷乱归于沉寂,水瀑不住冲刷,却被青鸾泛着宝光的羽毛阻挡在外,不能伤他分毫。

可越往上,他裸露在外的血肉越发急遽腐烂。这是归墟对他再跃龙门的惩罚。青鸾还在振翅疾飞,好像已能看见水瀑的尽头,天际金光大作,雷声轰鸣,似有一线明光向他缓慢张开——天门近在眼前。

“看到上面那三道朱红门楼了吗?”青鸾一声尖啸,“跃过去,你就是真龙……自此超脱束缚,跳出化外!”

没有回应。青鸾顶着水瀑冲刷挣扎回头,背上一片血肉模糊,蛟妖像被某种巨力自上而下地碾压过,筋骨爪牙寸寸断裂,甚至听不见呼吸。

“暮池……”青鸾声为之哑,“你……”

“……天门已开,”方暮池睁开眼,呕出两口淤血,金色龙血已浸透了青鸾背羽。“那是你早该去的地方。别管我了……”

青鸾跟着向上仰望,的确,隐有天女散花、经声颂唱,天门后的世界在向他招手。也许门后便是他的兄长们,已经等了他数千年,还会继续等下去。

蛟妖已被莫名的力量碾压得看不出身形。粉碎的躯壳中,有什么闪闪发亮。那是他的蛟丹——差一点就要化成真龙金丹的蛟丹,鸾鸟常以蛇蛟为食,一开始,杨悔鸣确实抱着要强杀蛟妖、吞服蛟丹的想法,一念之差蹉跎至今,似乎尚还有成真余地。

已经是这样的境地,就算他强抢蛟丹直叩天门,又有谁能阻拦。这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好机缘,无趣人间徘徊日久,难道他还要继续流连下去吗?他的兄长们都在天门之后,此时不叩,更待何时?

只要他吞下蛟丹。焚身浴火,便是新生。

杨悔鸣望着天际那道闪闪发光虚无缥缈的天门,忽然有一个疑问。

——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发出那声响彻天地的唳鸣?

他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对那个时代的怀念,日日夜夜,满心满眼。带着这样的怀念,回到那一日、那个瞬间,未知在向他招手,背后是长生久视,是大道无穷,是新新未来。

可对他而言,长生是大恐怖,大道是诡谲事,未来是不可知。

他的退缩,他的犹豫,根本就是源自于他的内心,对这片土地的百般流连。

那时候甚至还没有如今这些人们,更没有人间。

青鸾猛地振翅,自水瀑一跃而出,面前一片坦途,朱红门楼三道齐齐排开,静静等着水族们当中穿越。

而应该跃龙门的蛟妖同样静静躺在青鸾背上,无声无息,不发一言。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的,那声唳鸣叫破了他的大恐惧,道心已毁,再也回不去了。千万年执念如此,怨憎什么、记恨什么,贫瘠土地上再长不出沦水浇灌养成的那株帝女之桑,天门之后,难道便会有了吗?

眼前三道朱红门楼静默,等着水族跨越。头顶天门静默,等着有缘人登临。

青鸾立在那里,金色羽毛掩映的琉璃瞳眸中,缓缓落下一滴血泪。

随即退了两步,带着破碎的蛟妖自水瀑尽头向下急坠。

翅羽收敛,任由身躯从云间跌落,骤疾焰火烧焚着他漂亮的青羽,灼热气息与遽降的威压唤醒了他背上的蛟妖,等他们坠至化龙池底,一片迷濛的珍宝奇光之中,方暮池借着丰盈水汽化作人形,杨悔鸣也收拢真身,回到了他熟悉的模样。

“你不走吗?”

方暮池自水中浮起,手里仍还紧紧攥着一根青色绒羽。

杨悔鸣道:“只有我走,也没关系吗。”

“你早就该走了。”

“也许是罢。”杨悔鸣疲惫地抱住方暮池,“……可我再也不想留你一个人了。”

无穷远的上古时代,宣山胜境、视水之滨,有一条小蛟因他一声唳鸣跌落归墟化龙池,洄游千年,才终于溯流而上,来到东海,磋磨修炼。那是他们的缘起,也是他们一生的孽债。

五凤已随神话归隐,天门不会再向他们张开,他们是注定被神仙世界抛弃的失败者,流连在这风月人间,此一生落魄,与仙道无缘。那一瞬投注目光的情债,烙印眼中,一瞬千年。便如此彷徨人间,痴人合该一场痴梦,好像也不赖。

“你爱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杨悔鸣轻声,“到那时我们种几株桑树,修一方小池,就这么过,也挺好的。”

方暮池阖上眼,松开青羽,转而握住杨悔鸣的手:“……嗯。好。”

青鸾鸣东桑,蛟妖出视水。在这片贫瘠的人间乐土,再无那般桑树,可供你我栖枝。

可寻常人间你我同行,纵是徘徊流连,倒也不算无趣。

全文完。

———————————

注:

太史令蔡衡(汉)曰:凡像凤者有五色,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鶵,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

《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五十五里,曰宣山。沦水出焉,东南流注于视水,其中多蛟。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余,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

《山海经·山经卷二·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

————————————

终于写完了……

“全文完”三个字打上,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青鸾与蛟妖的故事到此为止,鞠躬,列位看官,让我们有缘再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跃龙门!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