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福地岛,绛珠镇。
惠风和畅的早晨,海风缓缓拂过一处位于镇子边缘的小木屋。
木屋有些简陋,但里里外外被主人打扫的很干净,比不得康家祖居的雕梁画栋,却处处充满了家的气息。
屋前飘起了炊烟,年轻的渔女给弟弟煎了药,又做了些模样别致的小点心。
她知道恩人们不欲给她添麻烦,但对方是为了给弟弟治眼睛才留在镇上,她无以为报,便学着幼时母亲教过的法子,做了家乡的食物请对方尝尝。
渔女准备好一切后,着手熄灭了炉火,一只白色的金瞳小狐狸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拱到她脚边轻轻地叫唤了两声。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鱼干递过去,这是对方最喜欢的食物了。可谁知小狐狸瞅了瞅鱼干,不仅不吃,反而将其往渔女那边拱了拱。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一会儿启先生他们就要过来了,童童乖,吃完咱们一道出去捕鱼。”渔女动作轻柔的摸着小狐狸的脑袋,面上满是温暖的笑意。
她叫康灵溪,本是这洞天福地岛上的主家——康家的一名族人,因幼时父母被家主康杖石派去寻药一去不回,她一怒之下顶撞了家主,最后与弟弟康灵奂被一同赶了出来。
那时候姐弟二人流落在外,孤苦无依,眼看快要饿死的时候偶然从海上救下了一只金瞳狐狸,从此两人一狐捕鱼为生,多年来相依为命,小狐狸童童对于康灵溪姐弟而言早已是至亲的家人。
直到有一天,一场变故发生在了康家姐弟的身上。
康灵奂得了重病,眼睛渐渐失明。据诊治的大夫说,只有以金瞳灵狐的眼睛入药,方能治好康灵奂的病。
但金瞳灵狐自来十分稀有,康灵溪找遍了灵狐的栖息地都没能找到第二只金瞳灵狐,而镇上的人都说,这世上的金瞳灵狐恐怕只剩下童童了。
每每听人这样说,康灵溪都会忍不住发火,却紧咬牙关不肯松口,弟弟是她的亲人,童童也是她的亲人,不论失去哪一个她都无法接受。
那段时间,康灵溪早出晚归,一面多挣些钱为弟弟看病,一面打听各方名医,还要瞒着童童药引一事,深怕它知道后会做出什么傻事。
某一日,康灵溪出门给客人送鱼,那段时间正值家主康杖石四处抓人寻药,童童不放心她一个人出门,便每每跟随身后。结果这天一转眼,童童不见了踪影。
小狐狸一向懂事,她以为对方回了住处便没有在意,可是谁知回去一看,依然不见对方的踪影。
她找了好久,直到傍晚,童童终于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只绿眼睛的狸花猫。
康灵溪与童童早有默契,她不知道狸花猫的来历,却渐渐发现自从狸花猫来过后,弟弟灵奂的病情竟不再恶化。
又过了数日,一位红袍银甲的女将来到了康灵溪家里,声称知道一人可以救治弟弟灵奂的眼疾,让姐弟两个稍待,便匆匆离去了。
女将一去便是两个多月。
这期间,洞天福地岛上发生了很多事,源氏入侵,康家内乱,活了一百多岁的康杖石终于驾鹤西去,新家主继位后,海上又隐隐传来了东海霸王擂的消息。
又过了半月,女将终于回来了。这次她带回了一个人,是位待人和气有礼的郎君,自称姜启,道是受故人之托来为康灵奂治病。
康灵溪不疑有他,只以为对方提到的故人便是眼前的红袍女将。
这些日子她跟人打听过,女将初到东海不久已经有了名气,帮过很多人的忙,是个为人仗义的热心肠,她感激对方主动伸出援手,将这份恩情记在了心里。
从那以后,姜启在镇子上住了下来,每日清晨来为康灵奂问诊换药,他不收康灵溪的诊金,甚至一手包办了所需的药材。
康灵溪见药方里有几味自己从未见过的药材,心知能够代替金瞳灵狐双目的东西定然珍贵,但对方却不肯受她东西,道是故人所托,只当有缘便是。
康灵溪想到对方话里的「故人」,一时没了主意。红袍女将在姜启到来的第二天便离开了,她就是想报答对方也找不到人。
直到前几日,随着康灵奂病情好转眼睛已能够模糊的看到东西时,女将又出现在了镇上,这次对方换下了显眼的红袍银甲,一身玄色的江湖装束将人衬得更加英姿挺拔,且不同于前几次的来去匆匆,对方留了下来,每日都会与姜启一同来探望康灵溪姐弟。
“灵溪姑娘。”
康灵溪本来正看着小狐狸童童进食,一听院外传来的声音,赶紧应了一声跑过去开门。
她本随了康家人的好相貌,但因多年来在外讨生活,风吹日晒不曾有过精心的养护,肌肤自是粗糙了许多。只不过她眼神明亮,身上自有一股坚韧在,笑起来的时候很得人好感。
见她今日精神不错,门外一头霜发的玄衣女子也露出了笑来,她微微侧身让一旁的白衣人先过,对方轻声谢过,寒暄了几句便去了屋中为康灵奂诊治。
今日的客人多了一位,除了貌美英气的玄衣女子与姜启外,绿眼睛的狸花猫也跟在后面跳了进来,小狐狸童童上前亲昵的蹭了蹭狸花猫的脑袋,想将鱼干送给对方吃,但被对方伸爪子拒绝了。
康灵溪含笑看着它们,不想一旁的玄衣女子提起了地上装着鱼的鱼篓,很是热心的问道:“姑娘这是要出门?”
鱼是昨日捕好的,放在缸里养了一晚,今日一大早要送去镇上的酒楼。
康灵溪与女子本是萍水相逢,已受对方大恩,怎么肯再让恩人帮她跑腿,便提前道了谢,请对方与姜启看顾弟弟灵奂,自与小狐狸童童一道出去送鱼。
姜启从屋中走出,玄衣女子同其打了招呼,又问:“灵奂小兄弟怎么样了?”
“再过几日便可康复。”其实康灵奂的眼睛已经能够看到东西了,只是为了不留后患,这才多休养了一阵子。
启注意到女子此时的模样,面上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子同样不在意,扶正了地上的柴木,握着斧头劈了下去。
她面目秀美,英姿勃发,身上穿着的玄衣剪裁得体,价值不菲,但她丝毫没有在意,卷着袖子用那双握惯了长-枪的手有条不紊的劈着柴,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劈好的柴木已经整整齐齐的堆在了角落。
启这才出声道:“康姑娘知道了,只怕心里过意不去。”
虽然这样说着,但刚才他并未阻止,此时也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女将笑了笑,说:“我上次遇见他们的时候,不曾帮上什么忙,只能任由童童挖出双目救人,那时候灵溪姑娘痛不欲生,我观之亦是叹憾。”
许是已经过去太久,又或许是闯荡江湖以来见多了这样的事,她的神色很平静,将手边东西放下后,净手拿了一块康灵溪特意送的点心,几口吃了下去。
启问她:“觉得此处如何?”
女将静默了片刻,方道:“这里很好,但终究不是我的归处。”
启道:“若是心中挂念,或许我可以帮忙。”
女将面上一愣,似是有些挣扎,但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知先生好心,亦相信您能做到,但「她」与我们不同,我能偶尔来到您所在的这个「人世」,却无法轻易去到「她」所在的地方,即便借助外力,我亦心有不安。”
说着,她笑了笑,“况且,我并不想吓到「她」。”
启没有再说什么,倒是女将有些好奇的问他:“先生既能察觉到「异世」的存在,为何不出去看看?”
启面容温和,学着她刚才的话道:“如你所见,这里才是我的归处。”
他像是许久没有与人闲谈了,竟似来了兴致一般,问她:“你挂念的那人,长得什么样子?”
“……是个年轻姑娘,看着与我差不多的岁数,其实比我还要小上一些。”
闯荡江湖十余年的女将搌着肩上的一缕霜发,说道:“「她」的头发是乌黑的,比起上阵杀敌,平日做的事倒与万花杏林一脉相仿,有时忙得狠了总见不到人。”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她」那里的人,名字也跟我们不同,大多是两个字到四个字,简单的很。”
听到这里,启不由一笑,破天荒的打趣她:“是你那里太不忌讳,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称呼,听着倒像是诨号。”
女将倒没反驳,她自己的名字就很奇怪,以前习以为常,直到来到这里后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是以每每有人问及名姓,她都自称姓「龙」,全名却不再说与旁人知道。
太阳渐渐高升,喜欢晒太阳的毛团子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
它路过启的脚边,懵懂的停下冲他喵喵叫了两声。
启摸摸它的小脑袋,面色温和,眼中映出的影子却不仅仅只有猫儿。
女将曾在「人世」的罅隙中知道了一些属于启的往事,心中清楚这只狸花猫的不同寻常,只是——
“为何是猫?”
姜妘离世之时,两魂六魄散去,属于神女的一魂一魄本该回归神木,却不知为何投生到了一只猫的身上。
猫儿本身没有「人」的意识,却多多少少继承了神通,只是这副热心肠每每助人为乐的性子,不像姜妘,也不像阿淼。
启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轻声说道:“它的诞生是妘儿一手促成,若要化形存世,自是偏心自己钟爱之物。”
“她生前不怎么与人来往,却很喜欢养猫。”
女将若有所思的看着被启称作「故人」的狸花猫,斟酌着言辞,问道:“阿淼姑娘给猫儿取了与「神女」一样的名字,是否已经猜到了它的来历?”
“许是这样。他们之间总是心意相通的。”
启面色平静的揉揉狸花猫的小脑袋,对方却被一只飞过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甩着尾巴跑了出去。
女将觉得他有些心事,却识趣的没有追问。洽在此时,院外远远的传来了一阵喧嚣,女将耳力了得,隐约听到了“大败海龙会”这样的话,面上不由一愣。
启察觉她神色有异,想到对方的来历,不由了然。
“是你经历过的事?”
女将点头:“昨日是霸王擂的最后一场,那天海龙会突袭了鲲鹏岛,但东海三家早有准备,一举击溃了海龙会。”
那时候她被擂台论武吸引了注意,从而忽略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直到尹青羲登岛时自卦中察觉到了凶险,又强行召来死去守卫的魂魄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意识到海寇已经侵入了鲲鹏岛。
但直到霸王擂的最后一天,她才知道海龙会的朱雀长老就是方乾身边的“白相”谢采,他本是海龙会派入方乾身边的内应,后来弃暗投明反过来助方乾打探海龙会的动向。
鲲鹏岛海寇入侵一事,正是谢采与方乾谋划好的“请君入瓮”之计,只不过因漏算了悉达罗摩出逃一事,导致了浩气盟军师翟季真赴死。
不,不是漏算……
女将想起往事,心中愤恨难消。
“是谢采!”
她沉了脸色,一字一句道:“他是故意放走悉达罗摩和一众海寇的。这次迎击海龙会,不过是他借东海三家之力铲除异己的手段,就在霸王擂的最后一日,他的亲信尹雪尘还给莫雨下了毒,直接导致莫雨在最后一场比武中失控……”
女将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想到这边「人世」的走向与她所在的地方不同,终是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启,说道:“在我们那边,莫雨身上的毒咒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已经快要到了控制不住的地步。谢采利用这一点,派了擅长伪装的尹雪尘给他下了毒,就在击溃海龙会后不久,趁渤海、日本进攻东海之际,直接剥下了莫雨背上的宝图……”
女将渐渐说不下去了。
那场战役太过惨烈,穆玄英为了唤醒被剧-毒诱发狂症的莫雨,反遭对方误伤,而莫雨清醒后不止被毒-药折磨,精神上也承受了剧烈的打击,以致被谢采趁虚而入,差点死于敌人戟下。后来更是不待伤好便四处寻药救人,背上血淋淋的伤口甚至染红了一片海水。
“若是没有谢采……”她喃喃自语着,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她说:“谢采不能留。”
纵是「人世」的走向不同,但这边的谢采确实是有问题的,若是不想重蹈覆辙,诛杀贼首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岂料,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以你的经历来看,谢采胸有城府,深得方乾信任,在他彻底暴露之前,任何指向他的不利之言,都可能被他借局势化解。”
女将一愣:“可是,以方门主天纵英才,若是知道了此事,怎么也该有所防备才是。”
“口说无凭。”
启面色平静的指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据你所言,方乾是个聪明且自信的人,他既然选择相信谢采,便绝不会轻易推翻自己的判断。况且,谢采周旋于海龙会和蓬莱之间多年,方乾应该清楚自己的怀疑会给属下带来怎样的麻烦。”
“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自找麻烦。只是不巧谢采也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利用局势隐藏自己。”
“……”
女将闭了闭眼,轻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
到底意难平。
作为参与过那场战役的人,她经历了太多人的悲痛与不可挽回,即便知道「此世」的人们并不是当初与她结缘的故人,也仍是无法释怀。
女将看着面前的白衣先生,深觉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
洞悉世情,却从不出手干预,芸芸众生喜也好,悲也罢,万物枯荣在他眼中不过是光阴流转,仿佛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真的没有区别吗?
“自是不同的。”
启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他迎上女将讶异的目光,平静的道:“世间万物生灵皆有泯灭不掉的天性,我并非不懂,只是无从体会罢了。”
“难道「她」的逝去,也无法让您动容吗?”
听她这样问,启静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你该是知道我的前尘,在你看来,我是否动容过?”
女将缓缓点了点头。
启苦笑了一下,声音认真的道:“我倒希望,这件事从未发生。”
女将不解,对方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问她:“曾有人言天地无情,假若有朝一日苍天像「人」一般有了感情,你觉得会如何?”
女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直到过去好一会儿,才声音艰难的说:“会是一场灾难。”
她闯荡江湖多年,期间多有不凡际遇,救过百姓,杀过贼寇,深入过龙潭虎穴,也见识过雪域仙境。
但不论是寻常贩夫走卒,还是皇城之中的至尊天子,这些人都有着属于「人」的七情六欲,有着自己的一己私心,若是他们得到了改天换地的力量,又能否比“无情”的天地做的更好?
她曾于山中偶遇山石道人,见识了对方仙风道骨的风采,也曾于人心鬼域之地,知道了什么是以身渡恶,佛在人间。
若无情天地能如仙人一般逍遥洒脱,或是一心慈悲为怀,那岂不也是一件幸事?
——若是没有看过「人世」罅隙之中那段属于「启」的记忆,或许她真的会这么想。
对方真的活了很久,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久,她不知道几千年的光阴是否是对方的全部,但仅仅只是旁观其中一角,已让人心生震撼。
时间的长河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危险,能在这漫长光阴中一直改变又一直不变的,只有无情天地。
天地「无情」,人有「情」。
世间诸般灾厄泯灭不了人的天性,人也无法以己身悲欢动摇天道之恒常。
女将轻轻一叹,“站在先生的位置纵观古今,只觉自己如朝菌蟪蛄之流,不知晦朔与春秋。”
却听那人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然于天地之数亦不过一瞬。我虽比旁人活的久了些,但与这苍茫天地相比,我亦似朝菌蟪蛄,它见证了我的存在,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见证我的消亡。”
他说:“天道之下,万物生灵皆由生到死,又从死中迎来新生。纵是天地本身,将来亦会有湮灭的一日,时间无尽,总有我们看不到的遥远之地,可是谁又能说,朝菌蟪蛄的一生便毫无意义?”
太阳高升的时候,康灵溪带着童童回来了,还给玄衣女将带回了一块黄澄澄的矿晶,说是狸花猫
给的。
女将笑着道了谢,掂了掂手里的玄晶,又回头去看正在整理药箱的启,问他:“先生,我要走了,您当真不插手东海之事?”
启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世」的走向已经不同,这次他们未必会输。”
他见女将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一杆长-枪擦拭,想到对方第一次跑来找他是因为一个“任务”,不由笑道:“看来你回去后,亦不得闲。”
女将笑说:“我们那里打造兵器有些麻烦,玄晶虽有了,却还需要一些东西才行。趁「她」忙着,我先攒一攒,等「她」回来后也算是个惊喜。”
启道:“趁我力量尚未完全衰退,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回来找我。”
女将想了想,仍是拒绝了。
她说:“人世造化,各有不同,我与「她」能像如今这样彼此为伴已是最好,若有朝一日缘分断绝,也不致发生太多牵连。”
启沉默片刻,问她:“你的顾虑,我或许能够猜到一二,若是没有那些后顾之忧,你会不会去找「她」?”
他的言下之意,女将听懂了,却还是道了一声:“不必。”
她说:“我与「她」结缘以来,彼此之间相隔的不止是「人世」。我是「她」戏中之人,「她」是我梦里所念……”
“先生可知,戏中人与梦中客,本就不该相遇。”
东海番外完结,下面两章都是人物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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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万物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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