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九年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的晚上，莫雨在水边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少女。

对方一身红衣为黑夜遮掩，笑容却比那晚的月色还要皎洁。

后来，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去往东海的船上，时隔七年，他又遇见了她。

*

海上一个平凡的早晨，船员们从水中救上来两个落难的人。

这样的事不算常见，但在这茫茫大海上也绝不稀奇。只能说这两个人实在命不该绝，没有像那些运气不好的人一样早早葬身鱼腹。

为了这事，在这一天太阳渐渐升起的时刻，莫雨的房门被敲响了。

这艘由唐土出发去往东海的大船并非普通的商船，船上半数的人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的名字若是说出去，足以让大部分江湖人产生忌惮。

本来，从水里捞了两个人上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既然少主人也在船上，便没有不让他知道的道理。

船员卡着朝食的点，借送饭菜为由敲响了舱门，不想对方心绪烦闷一夜辗转未眠，此时没什么胃口，倒将饭菜搁置一旁，要去瞧瞧船上新来的两个人。

今日海风和缓，那两人身份不明，被暂时安置在甲板上。

莫雨过来的时候，耳边正好传来少年人的惊呼，接着是对方难掩怒意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真是——”

气质斯文的少年说不下去了，目光落在身边少女布满鞭痕和伤疤的胳膊上，眼里满是震惊。偏偏对方没觉得有什么，几下处理好手臂上的擦伤便面色如常的放下了袖子。

少女一身明艳的红衣，肤色反倒透着些不健康的白，若非她一头乌发漆黑如墨，身形纤细又不显瘦弱，不然单看这张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怕是要被人误会身患不足之症。

作为曾近距离目睹了对方勇猛事迹又被对方一路拉着直到获救的人，少年当然清楚这位萍水相逢的同伴身体好得很，估计歇一歇再掀翻一艘海寇船也不是问题，但一码归一码，对方胳膊上的伤还是非常令人在意。

十四五岁的少年家学渊源，纵是对医术一道不算上心，但在师门耳濡目染多年，不难辨认出少女胳膊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并非同一时期所留，也就是说，对方可能在长达多年的时间里，曾反复受过鞭打刀刑的折磨。

少年皱了皱眉，不由想到了在海上漂流时对方说过的话，当下便问：“是不是你那个外公？他不仅派人抓你，竟然还对你动手——”他语气很沉，声音里满是气愤。

但少女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是他。”说完，她突然歪头想了想，又改口道：“说是外公也没错，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而是另一个。”

少年愣住了，纳闷道：“你有几个外公？”

“两个吧？”

她不怎么确定的说道：“只不过一个是生了我娘的人，另一个是将我娘抚养长大的人。”

——原来是生父和养父。

少年先入为主的这么想着，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他面色不太好的问道：“他为什么要打你？”

少女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总跟他顶嘴？”

从海寇手里逃出来后，两人曾在海上漂了一夜，纵是理智上知道需要保存体力逃出生天，但期间还是会感到无聊，不免聊了一些各自的经历。

此时听少女这样说，从她的神态和用词中察觉出不对劲的少年直接问了出来。

“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你师父？”

她点头：“是呀。”

这次少年转不过弯来了，问道：“那怎么又成了你外公？”

少女面不改色的解释道：“他收养了我娘，将她抚养长大，后来又收了我当徒弟，是外公，也是师父。”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他的身份有些不一般，我从来没有当面这么喊过他。”

少年无语片刻，“你们家的关系可真复杂。”

“还好吧……”

她像是在仔细回忆着什么，语气轻松的道：“其实他对我挺好的。”

少年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指着她的胳膊叫道：“都打成这样了还算好？”

少女神色不变，语气特别平静的道：“要是换了别人估计早就被一顿折腾丢去喂狗了，可我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顶撞他，每回只换来一顿打，已是他们手下留情了。”

少年听着这话不太对，却顾不上细思，只问：“你为什么要顶撞他？”面对这种听着就很残暴的人，知道会挨打还明知故犯，虽然猜测是有什么缘由在其中，但对方这脾气也有够倔的。

少女认真想了想，这回思考的时间长了些，说出的话却是简洁无比。

“因为他们说的不对。”

撞上少年疑惑的眼神，她表情认真的道：“他们教我的一些东西，跟我娘曾经告诉我的有些不一样，我觉得娘说的更对一点，但他们却说，我娘是个罪人，她的话不能信。”

少年诧异出声：“罪人？”

“嗯……”

少女淡淡道：“我师父他不喜欢我娘跟我爹在一起，一直想拆散他们，我六岁那年跟父母走散了，途中遇见了他就被带了回去。那里的人都说我爹娘不该在一起，还说我生来便带着罪孽，只有杀光那些勾引我娘堕落的人，才能赎清自己身上的罪。”

荒谬。

这是少年心里唯一的想法。他问她：“你爹娘呢，他们没来找你吗？”

少女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他们不在了。”

少年心头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兀自纠结着，一副踌躇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觑着少女的脸色，小心的问她：“是你师父下的手？”

岂料，少女抬头一脸诧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看着少年一副憋出内伤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么，解释道：“我爹娘是天一教害死的，跟教……跟我师父没关系。”

“天一教？”少年当然知道天一教，当年他们谷主就是为了营救各派掌门才陷在天一教手里元气大伤。他想，那些年天一教为祸中原残害百姓无数，难道对方的父母也是因此遭了毒手？

果然，少女轻声道：“生了我娘的那个家伙一直想抓我，为了保护我，爹爹受了伤，不想半路又遇见了天一教的人屠村。我跟爹娘走散了，当晚就落到了外公的手里，结果没过半年，我师父那边的人趁着外公不备，又将我抢了过去。”

这番经历实在曲折，少年迟疑了一下，问她：“那你爹娘——”

“他们中了天一教的尸毒，变得面目全非。”

这话说得委婉极了，江湖皆知被天一教炼成毒尸的人不仅仅是变了模样，而是已与死人无异，甚至还不比死人能够得到真正的长眠。

少年的心情有些沉重，反观少女倒是十分想得开：“我爹娘身上的麻烦事太多，就算没遇上天一教，我外公和师父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听的少年心里有些难受，不免觉得对方天性薄凉，但想到少女的一番曲折遭遇，又觉得她实在命苦，便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你师父还打你吗？”

少女看他一眼，说道：“我很早就跑出来了，距今已有七八年了。”

少年诧异的打量着她，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一。”

少年不敢置信的道：“我一直以为你与我差不多大！”

少女眨了眨眼，没有多说什么。

她的身体因早年的经历被严重伤了根基，多年来靠着药物续命，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若非半年前的一番奇遇，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留到现在——这些倒不必说与旁人听。

许是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又或许是知道少年乃是心思纯正之人，她见对方被自己的事弄得提不起精神，一改之前不温不火的态度，好言宽慰了几句。

少年闷闷的道：“这些日子得你照拂，待我跟师兄他们汇合，一定帮你找来上好的灵药。”

少女心领了他的好意，摆手道：“不过是几道伤疤，哪里有那么麻烦，平日袖子一遮——”

她话未说完，目光已越过少年的肩膀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上。

那俊俏好看的青年正神色淡淡的看着这边，她的目光掠过对方隐有一丝熟悉的眉眼，竟罕见的愣了一下，不过倏尔，面上突然绽开了一抹笑容。

红衣少女自登船后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老练而镇定的，她一直是面色平静的样子，与人交谈时的态度客气又伶俐，不冷漠，却也从来不见她笑。

她的笑容是什么样呢，像是有着冰雪初融的纯净，沐浴在缓缓升起的太阳里，比那湛晴的天空还要明媚几分。

旁边有人愣住了神，正是这一晃眼的功夫，面容冷峻的青年已来到了近前。

看着笑容清湛的少女，他面上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影响。旁人见他这副冷淡的模样，暗道面对如此美人的示好也能无动于衷，看来谷中言其不解风情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旁人哪里知道，莫雨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少女，也不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

没有人会天生冷情，纵是恶人谷的“小疯子”也有过年少慕艾的年纪，只不过还未到开窍的时候，便因对某人过于深刻的印象，从此对美貌多情的女子多了几分敬而远之。

多年过去，少女的模样似乎没有太大变化，莫雨却已经不是昔日那个会因一时失神而放松警惕的少年。

他还没忘，上一次少女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他差点被对方拖进水里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