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国之初,以前朝大兴城为基础修建了本朝帝京,城池巍峨,名曰长安。
长安城坐落于水系丰沛之地,占地极广,寺观园林星罗棋布。除宫城之外,另有一百零八坊,其间建筑鳞次栉比,整齐划一,至如今大唐开元年间,已有近百万人口在此安居。
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四方臣服,在这番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之下,长安城中南来北往的人里多有异族来客,高鼻深目的胡人屡见不鲜,诸多胡姬酒肆更是城中一道靓丽的风景。
时值秋冬交替之际,天边大亮之时,长安外郭城门洞开许久,其间行人往来不绝。
孙荃骑马至宣平坊时已是巳时三刻,路过一处宅院前,听得两个门前洒扫的年轻仆人话中提到“上元”二字,心中一算,九九重阳刚过不久,再过一段时日正是又一年的上元。
仍记去岁初冬,她和师兄带着谷之岚离开了居住两年的小镇,自蜀地渝州一路北上长安,期间或乘船,或驾车,因不急着赶路,到达长安时已是上元前夕。
那一年的上元节,长安城中火树银花鱼龙舞,道道流光溢彩之景尚未自脑海中完全退去,眨眼间冬去春来又至深秋,新一年的上元竟已再次临近。
孙荃在心里感慨时间过得快,手下轻拽缰绳,马儿转过一个拐角来到另一处宅院前,望着眼前高墙深院,她止步下马,摘下了头上帷帽。
门前司阍远远望见了她,回头往门后唤了一声,里面不多时转出一年轻女婢,孙荃迎面望去,认出这少女是这家女主人的近身仆从之一,似是唤作芽儿。
孙荃记得不错,特来迎她的年轻少女确实唤作芽儿,喜盈盈的脸带着娇憨之气,见到她便笑开了。
“孙小娘子可算来了,我家娘子盼了许久,见了你必定欢喜。”芽儿正值十二三岁活泼好动的年纪,许是因为跟着的主人家不是刻板严肃之人,平日并不过分约束,她亦观之灵动。
孙荃自认比对方大不了几岁,但被这么一个鲜活稚嫩的少女一衬,她突然有一种自己是不是老了的错觉,当下一笑,跟着芽儿进得门去。
行至回廊,有一高个婢女携一圆脸老妇迎面走来,那婢女孙荃亦有印象,之前来的几次常伴这家女主人身侧,想是亲信。
“阿绡姐姐!”
芽儿笑着迎了上去,面对那老妇时虽也是笑着,却明显多了几分慎重,冲其唤了一声“阿俞婆婆”。
那唤作“阿俞”的老妇倒是慈眉善目,头发虽白了大半,看着却很有精神,行动间步履轻盈,不似寻常老妇脚步沉重。
孙荃因是上门看诊,对别人家的事了解不多,此时见芽儿与迎面走来的两人搭话,也只安然静候一旁,并不插话。
这圆脸老妇很明显并非府上之人,唤作阿绡的婢女言辞客气正要送其出门,而芽儿则是领主人命出来迎客,两边一出一进本不应该多作耽搁,不想那银发老妇看了孙荃一眼,面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一时顾不得失不失礼,竟盯着她仔细打量了起来。
孙荃心中微讶,面上却不曾显露,只任其打量。一旁唤作阿绡的婢女见此,赶忙对老妇道:“这是孙小娘子,一手医术甚是厉害,开春时我家娘子城郊踏青中了蛇毒,幸得她相救。后又赖其妙手,治好娘子多年隐疾……”
有些话,婢女不便说得太过直白,老妇该是先前知道此事,了然的点点头,竟也顺势对孙荃道了谢。
孙荃拿不准这老妇与这方主人家的关系,只微笑颔首,却听老妇又道:“不知小娘子芳龄几何,家中还有何人?”
孙荃顿了一下,方道:“儿年方十八,江淮人氏。”
这番回答,便是摆明了不欲多言,那老妇举止文雅,面有慧色,想必不会听不出来,却仍是装糊涂道:“听小娘子口音,倒不似南边的人。”
孙荃垂眸一笑,并不作答。
俞婆仍是打量着她,目光触其颈间锁骨处,突问道:“小娘子颈下这是怎么了,似有一道红痕?”
孙荃面上一怔,下意识摸上了颈间,因身边没有镜子,她也看不具体。恰在此时芽儿凑近一瞧,说道:“是有一道红痕,是不是被蚊虫咬着了?”
阿绡也看了一眼,笑她道:“什么蚊虫能咬成这样,更像是在哪里磕碰到了。”
孙荃面色不变的应道:“许是不小心刮着了,不碍事。”
当下委婉的提醒了芽儿一句,由其带着继续往后宅而去,直到走过一处拐角,背后那老妇投来的视线才彻底消失不见。
“小娘子勿怪。”芽儿人小机灵,能跟在女主人身边得用,并非一味娇憨,“那是老夫人身边的俞婆,跟了老夫人几十年,一向得其信重。这段时日娘子有了身子,老人家心中挂念,常派她过来探望,她之前不曾见过你,这才多问了几句。”
话中的老夫人,指的却是这家主人的外祖母。
此间主人复姓长孙,乃是本朝开国功臣长孙无忌之后,因少失双亲,祖父母也早已不在,外祖家既同在京中,自然免不了多有关照。
这处宅院虽大,却只有那位长孙氏的郎君及其妻两位主人,夫妻二人成婚数载膝下无所出,直至月前这家娘子才查出身孕。
——而这便是孙荃前来的原因。
她与这家女主人的相识源自一次意外。
那是今岁初春时节,京中贵女多喜结伴出游,这家的娘子嫁作人妇后与夫君和如琴瑟,不改其活泼好动的性子,某一日也约上了两三闺中友人出城踏青。但春日本是万物复苏时节,许多蛇虫鼠蚁都冒出头来,对方无意中被一条毒蛇咬到,恰巧为路过的孙荃救下。
孙荃身上常年配有解毒丹,虽不如那些有针对性的解药见效,但对入体毒素多少能起到缓解作用,这才抢下时间将人救了回来。
事后,她曾应邀上门,本以为是因先前之事,不料对方却是另有所请。
孙荃这才知道,这位年轻娘子与其夫成婚四载未有子嗣,曾请过不少有名的大夫甚至是宫中医师来看,苦药吃了不少,却没什么用,偏长孙家的这位郎君又是独子,自其成亲之后,族中叔伯还有近些的亲戚都免不了关注其子嗣问题。
听得这番陈述,孙荃已是明白了对方所请,对于这种事,她其实并非第一次遇到。
她曾听师父提过,女子看病不易,世间行医之人多是男子,为女子问诊时不免有所妨碍,而作为女子的一方,因男女有别,身上许多不适之处往往羞于启齿,有些隐疾便诊不出来。
孙荃虽自觉比不得师父、师兄医术高明,但这些年到底从无懈怠。
来到中原后,随着她所学渐深,裴元开始放手让她独自医治上门病患,纵有不明之处也可随时请教他,又因她是女儿身,为大小娘子们诊病时没有妨碍,在渝州的那两年,上门的年轻女子干脆直接绕过了裴元来找她——这其中,便遇到过一两例不孕的妇人。
孙思邈于医道一途可谓全才,裴元得其真传亦是医术精湛,孙荃耳濡目染之下,对一些病症的理解比寻常人要深刻许多——对,子嗣艰难之症,她会治。
但会治,不代表一定治得好。
女子不孕的情况有很多种,其中最让人头疼的不是不遵医嘱者,也不是先天不足不适合孕育子嗣者,而是那种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却始终怀不上孩子的妇人。
对于这一类情况,孙荃颇有些束手无策,她第一次碰到的时候,是直接建议对方的丈夫来看诊的,既然母体没有问题,那可能问题出在男方那一边,正好她师兄也在,以裴元医术之精,若有问题肯定能看出来。
可惜,最后结果并不如人意,那妇人的丈夫根本不肯前来,后来又遇到一个相同情况的妇人,听她这般说后竟霎时变了脸色,指责她胡言乱语……
这回,倒是暂且不用建议那位长孙郎君一同看诊了,这位郊外偶遇的年轻娘子身体确实有些问题,元阳偏弱,子宫虚寒,癸水无常,伴以腹部绞痛,乃是不易怀胎的体质,加之平日里饮食多有寒凉之物……最后,她开了温阳祛寒的药方,又注明禁食之物,这才告辞离去。
那之后数月,孙荃又去了两三次,每每以针刺之法为其疏通气血,又改以食补为主,如此又是数月,前几日突然有人扣门,道是代家中主人前来道谢,这才知道那位娘子有了喜讯,只不过彼时她正有事走不开,无法应邀上门,便说好过几日再去探望,这才有了今日上门的举动。
孙荃随芽儿一路至后宅,主人家已摆好茶点等待,舍下一室清雅,仍如前几次来时那般处处别致,这是这家娘子平日里的待客之地。
早在见得孙荃进门时,那眉间飞扬的年轻妇人已迫不及待起身相迎,倒是她身边仆从带了些紧张之色想去搀扶,被她嗔着推开了去。
“这般紧张做什么,有孙小娘子在这里,能有什么事,便是不相信我,你们还不相信她?”
裙裾轻捷的年轻妇人云鬓轻挽,金花步摇点缀其间,她唇角含笑,言语间显得分外明朗。
这观之明艳的年轻妇人姓李,本是陇西人氏,虽只比孙荃虚长一二岁,却已是成婚数载。她平日里性子确实开朗,若换作旁人,成亲几年迟迟不得消息早该急了,她却颇为想得开,寻医归寻医,平时照常过日子,脸上并不见愁苦之色。
不过话虽如此,毕竟是时隔数年才有了消息,其夫是家中独子,她亦是担心过子嗣问题,如今一朝如愿,起身时的动作终是比以往透出了几分小心。
孙荃携人安坐,为其诊了脉,又问了对方近些时日的起居,未见有什么不妥,便照实说了,又在最后建议对方请位经验老道的妇人相陪,言自己年轻,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氏出身大族,身边世仆是尽有的,自她有孕以来早已择可信之人陪伴在侧,但此时听孙荃这般说,她也不觉得多此一举,反认为对方考虑的周全。
李氏自幼长于朱门,便如这繁华的盛世长安一般色彩明艳,与人前沉静内敛的孙荃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但许是有孙荃救命之恩在前,又幸得其医术祛除心头大事在后,李氏颇喜孙荃温和静雅之性,待她态度十分亲切。
“小娘子莫要谦虚。不怕你笑话,近两年几处长辈可是寻了不少名医良方,将我与郎君都折腾怕了……”
话不及说完,李氏自己便笑了起来,“郎君他常言,儿女皆是缘分,宽慰我许是缘分未到。如今想来倒也对极,我遇小娘子,亦是有缘。”
此言虽有几分客套之意,但其中感激之情并不作假。
孙荃闻言笑了笑,没有再行谦虚之词。她先前倒不是过分自谦,而是“缘分”二字颇有几分中肯。
不易怀胎,不是不能怀胎,她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方子确实对症,但孕育子嗣之事受到许多方面的影响,并非调理好了身体便一定能怀上孩子,这位娘子这么快有孕,除了补方起了一定作用,也确是缘分到了。
日头渐移,孙荃此次进城还有其他事要做,当下提出告辞,李氏挽留无果,只得命人相送。
送孙荃出门的人是她之前见过的阿绡,一路行至前庭,右侧回廊拐角处突然走来一年长仆妇,四十岁上下,衣饰整洁,发髻梳的一丝不苟。
这妇人迎面撞上了阿绡,还不及开口便一眼看清了落后一步的孙荃,展露一半的笑意尽数化为愣怔,面上的反应竟与之前的圆脸老妇一般无二。
“你是——”
妇人打量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可是定眼再看,她发现时间没有倒流,是自己认错了人。
“这是孙小娘子。”
阿绡见妇人神态不对劲,反应飞快的提醒道:“先前娘子被毒蛇咬伤,幸得小娘子出手相救,郎君为了这事曾亲自上门道谢……”
听阿绡这么一说,妇人似是记起了有这么一回事,面上虽仍有些异样,但到底回了神,对着孙荃轻身一礼,低声道:“失礼了。”
孙荃并不在意,很快告辞离去。
出得门来,她牵着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宅院,几簇翠竹从高墙一侧冒出头来,望之绿意点点,生机盎然。
她想,这户人家自己来过许多次,以往未有异常,今日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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