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传言

长安城作为大唐帝京,乃是这片广阔疆土上最为繁华之地。

城中街道横平竖直,宽阔畅通,各坊之外另设有东、西二市,以供往来货物集散交易,同时供应着城中近百万人口的一应所需。

二市对称分布在城中东西两侧,其间各行货物琳琅满目,来往人员络绎不绝。

宣平坊距离东市不远,孙荃离开长孙宅后正赶上开市。

她熟门熟路的寻去了药行,采买了一些所需药材,又去成衣铺给谷之岚订了新的冬装,出来时太阳已过头顶,然而事情还没办完。

她所需药材之中有几味药用途不广,有些偏门,东市药行这里买到了一些,还需要再跑一趟别处。

长安城虽是天子脚下,繁华热闹,但亦人员混杂,孙荃和裴元皆无意居于城中,如今携谷之岚住在距城郊不远的天都镇上。

孙荃此次进城不欲在城中逗留,东、西二市每日开市时辰较晚,闭市却早,城中还有宵禁,外郭城门更是准时关闭,她若不想滞留城中,或是再像两年前翻渝州城城墙那样再翻一次长安城,就必须早些动身。

好在此时时间尚早,她又跑了一趟西市,还来得及找地方吃些东西。

那是西市的一家酒肆,装潢上不见特别,却有个颇为有趣的名字,名为“有间”,店里所售酒水菜品滋味颇好,平日里很受欢迎。

酒肆旁边还有间糕饼铺,孙荃记得谷之岚很喜欢吃这家店的酥糕,便特地来了这里,准备走时带几份回去。

“有间”酒肆位于闹市,楼高两层,中有环形厅堂,一楼多设以屏风分隔的食案,往来客人混杂,二楼设有雅座,环境较为清静。

孙荃进门时挑了一楼大堂偏僻的角落,坐下不久,紧接着店里又来了一行六七人,皆是鲜衣怒马的年轻儿郎,年纪普遍在二十岁上下,有两三人手上还提着几只带血猎物,想是刚自城外行猎归来,正好寻了地方聚在一处吃酒。

这几人明显是这家店的常客,店里伙计见怪不怪,招呼人上楼落坐,自接了猎物去交予后厨处理。

眼下刚过午时,酒肆里的人虽不如正午时候多,但亦不显空荡,皆因店主人还专门在大堂设了台子,请了口齿伶俐的说书人在此揽客,说的多是坊间流传开的话本,还有许多江湖异事。

此举在长安城的诸多酒肆中并不多见——眼下时兴柔媚多情的胡姬酒肆——却正对了一些人的胃口。

大唐举国尚武,朝堂虽多有能人,但江湖之中更是奇人异士辈出。

店主人抓住了人们的好奇心理,高价搜罗了一些江湖奇人奇事,请人编写成册供说书人讲述,不仅吸引了许多当地百姓,还有不少权贵家的少年郎也爱往这里跑——泱泱帝京虽繁华,但谁没想过有一日打马仗剑去那长安之外的浩荡江湖闯一回?纵是一时实现不了,听人讲讲故事过过耳瘾也是好的。

今日说书人讲的是一个人,一个名叫王遗风的人,讲他的出众家世,讲他的少年早慧,讲他曾经逍遥江湖的恣意风流,讲他去岁中秋在蜀地犯下的那场滔天杀孽。

坊间传言,王遗风曾在蜀地自贡遇见了一名容颜倾城的舞姬,那舞姬出身卑微,王遗风却疯狂的爱上了她,并打算娶其为妻。不料天妒红颜,舞姬为人所杀,王遗风痛失挚爱一念入魔,于当夜大开杀戒,疯狂屠戮城中百姓,从一个为人歆羡的风流名士,堕落为如今夜止小儿啼哭的魔头。

王遗风屠城之事虽骇人听闻,但过了近一年的时间,许多看客反而更关注其中的风流韵事,说不得还要感慨一句痴情人——若放在半个多月前,确实是这样的。

台上说书人尚在讲述王遗风因红颜之死而疯魔的事,底下已有人讨论起月前发生在遥远关外的那场战役。

半个多月前,朝廷一方派出天策、神策二军,以少林寺为牵头门派,联合纯阳宫、霸刀山庄、忆盈楼、藏剑山庄、长歌门五派弟子,于关外昆仑之地齐力攻打恶人谷。

恶人谷地势易守难攻,谷中虽不乏高手,但往往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本以为朝廷江湖联手,这次拿下恶人谷应该不是问题,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王遗风,避入恶人谷不久竟已收服了一众桀骜难驯的恶人,在其连番计谋之下,攻入谷中的联军被逐一击破,各派损失惨重。

孙荃本来并不如何关注这些江湖见闻,听过入耳也便罢了,不料突听旁人提及“霸刀山庄”几个字,想到柳浮云正是霸刀门下,又有藏剑一方也有不少旧识,不免有些上心,当下凝神细听。

人总是免不了格外关心与己有关、或是与身边人有关的消息,孙荃不例外,旁人也不例外。

这次进攻恶人谷的一方有天策、神策二军,尤其是前者,虽自太宗一朝后一直代表朝廷涉足江湖之事,但其内部仍保留着原有的军队配置,从天策府府主一直到其麾下各级将士,多是百年前开国之初被本朝太宗皇帝列画像于凌烟阁的诸位功臣之后,身上不止有官有爵,更有百年间外人理不清的复杂姻亲关系。

天策府纪律严明,军中上下并不畏战,这次进攻恶人谷府中人员出动大半,不免有所伤亡,指不定哪位伤在关外的将士便与京中哪些人家有亲,消息传回可谓是切肤之痛,不免格外仇视如今已成恶人谷之主的王遗风。

酒肆二楼,一胡服少年听到气愤处,将手中杯盏往案前重重一放,邻座年长些的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端着酒盏,语气颇有些唏嘘,“王氏名门,竟会养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人,真是没有想到。”

近旁一袭墨绿袍衫的同伴提醒道:“早在去岁他已被族中除名,与王氏一族没关系了。”

之前说话的人看了这人一眼,突然想起对方的母亲便是王氏女,与王遗风似乎还是同宗,刚才那句无心之言怕是引了对方介意,当下闭口不言,持盏喝了一口酒。

眼见气氛有些沉寂,席间一面相颇有几分风流的青年装作没看到刚才的事,问同伴道:“元适没来,怎么柳七也没来,他也有太座要陪?”

“七郎尚未娶妻,哪来的太座。”

之前的胡服少年缓了脸色,夹了一箸菜品入口,咽下后道:“不过,他从去年回来后便有些怪,看着像有什么心事,平日里出门也少了。”

“你也发现了?”

近旁一人凑过来,神神秘秘的道:“我看他不是怪,是太怪了!好好的师门不待,偏要跑回来考什么科举,早做什么去了。”

胡服少年明显偏心朋友,说了句人各有志,却不想引得那人叹了口气,“若我有他那样得拜一方宗师的机遇,纵是紫袍玉带也可弃之。”

另一人忍不住笑他:“十六郎变得好快,前些日子还撺掇着徐二去找刘侍郎查度牒,怎么这会儿又想改投别门了?”

之前叹气的那人姓苏,家中排行十六,脾气一向有些浪荡,被取笑了也浑不在意:“我心不改,奈何无门。本以为吕真人再不收弟子了,谁知又突然冒出来个无名小子,到底是无缘。”

墨绿袍衫的青年闻言有些惊讶,像是刚知道这事,问道:“吕真人又收了入室弟子?”

“好些日子了。”

胡服少年身边的徐二郎接话道:“我记得是叫祁进,宣州人氏,没什么来历,不知道因何入了吕真人的眼。”

苏十六郎叹道:“这便是有缘,也无缘。若是能拜吕真人为师,我即刻舍了这凡尘!”

之前提起话茬的青年最是见不得对方这装模作样的样子,笑着挤兑道:“吕真人既又收弟子,说不得咱们十六郎还有机会,只不过若当真拜入山门,不知道家中太座会如何想,再像上次那样纵马追出一条街?”

此言一出,席间诸人皆笑了起来,那苏十六郎掩饰般的咳嗽了几声,最后也撑不住笑了,假意一推出言挤兑自己的那人,笑骂道:“好你个郑五,偏你不安好心,卖我卖得这样快,以后再有什么玉香莲香的漏子,我可不帮你掩了!”

损友互损已是常事,面相风流的郑五郎被起哄着灌了几盏酒,刚放下手中杯盏,突然发现哪里有些不对,下意识回头找去,果然见友人反常的坐在那里不说话,不由伸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

“九郎?”

被唤作“九郎”的高个青年回过神来,面有询问之意,郑五笑着道:“看什么这般入神,怪道刚才总觉得少了点热闹,原是你在这躲懒。”

苏十六郎注意到了这边,也凑过来起哄:“薛九怎么躲这快活,之前输了你一只狍子,你可得多喝几杯才像话,来来来,别躲着了!”

郑五含笑看着好友被拉入局,自己却留在原地,顺着刚才友人望着的方向看去,一望之下不由微怔。

那是一楼大堂不易引人注意的角落,正坐着一位妙龄女子,从楼上这个方向看去,能将对方的一举一动完全看清,她此刻手持杯盏,举止娴雅,姿态十分怡人。

天青色的罗裙本是寡淡,穿在这女子身上却分外妥帖。

观其眉目如画,若道其娇娆,不免少言了几分澄明,若道其静雅,又嫌不够显其风采。想了又想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用以形容对方,只觉天上雪欠其几分红尘绚丽,人间姝又少其几分柔亮清和,如此矛盾的眉眼与气质集于一身,只能在心里叹一声好风仪。

郑五打量着这女子,纵是长安城中向来不缺美人,初见对方的第一眼他也仍是觉得惊艳,只觉这独坐一隅的陌生女郎,可能比之纯阳观中那伦有着无暇辉光的皓月也不差几分。

只可惜……

郑五回过头去望着好友,见其时不时仍有往楼下瞧的迹象,不由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年轻儿郎们私下聚在一处,不免提及某些话茬。

恰席间有一儿郎娶宜城长公主之女裴氏,裴氏女剑术传自其母,颇得公孙门下真传,夫妻二人平日奏琴舞剑相合,甚为和乐,诸人不免又笑苏十六郎家中太座持鞭纵马赶其回家之事,将苏十六郎戏谑的到处逮人灌酒。

无人注意之时,薛九目光又往楼下落去。郑五伫立在旁,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目露复杂之色,幽幽一叹,引得薛九回头看他。

郑五便叹道:“有源之水自该流往江河湖海,如何困于吾门。”

薛九剑眉微挑,有些不解。

郑五便直言道:“九郎乃薛使君长子,世家子弟,娶妻该以同等门庭择之。”

薛九:谁要娶妻?

苏十六郎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凑过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问道:“谁要娶妻?”转着脑袋看了看,觉得郑五没戏,又看薛九不自然的脸,顿时乐了:“薛九要娶妻?”

一手扒拉开两人往楼下看去,目光所及之处好一位容貌昳丽的小娘子,怪道刚才这两人一直往楼下瞧。

当即回身冲同伴喊道:“快过来看,楼下有薛嵩心仪的小娘子!”

一声既出,席间轰动。

薛九郎名尹,字嵩,人称薛嵩立刻往楼下看了一眼,正与那耳聪目明似是听到了什么的年轻姑娘视线交汇,一时尴尬无比,却见对方随即收回视线,无比从容的戴上帷帽离去,令二楼凑过来看热闹的众人扑了个空。

单纯只是多看了几眼的薛嵩顿时松一口气,使劲捏了捏手指关节,转身按住害他丢人的郑五和苏十六。

席间又是一阵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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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渡口,船只往来不断。

河面有一寻常客船正要靠岸,却见一叶小舟倏然破水而出,抢在客船之前停在了岸边。

舟上本有一白发老翁,早在小舟靠岸的一瞬间便如白鹤一般振袖而起,轻飘飘落于岸上,仰头喝了一口囊中酒,又步履轻盈的掠向远方。

刚自客船登岸的几人认出了老者的来历,彼此惊疑的对视一眼,其中最为年长者做出决断,命其他人暂留此地,自己追上去一探究竟。

朝着老者追去的这人年约三十五六,一身飘逸白袍,腰缠轻纱束带。他身手敏捷,速度极快,但即便如此,仍是被老者远远的甩开了一段距离,直到奔出十几里之外,才在林间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停下等候他的老者。

白袍人拱手施礼,恭敬唤其为前辈,老者捋须应下,又打开随身酒囊抿了一口,却并不急着开口。

那人按耐不住,问老者因何在此。

老者这才笑了,答道:“你为何人而来,老夫便为何人而来。”

不待那人反应,老者轻轻拧上了酒囊口,又道:“虽是为同一人而来,咱们的来意可差的远了。”

那人突然便紧张了起来,迎上老者仍显得和善的目光,不由苦笑:“少主离家多年,这次我等奉岛主之命前来,意在请回少主,前辈何苦相阻。”

老者道:“我曾受先主大恩,先主膝下仅大小姐一女,大小姐仅此一子。”

白袍人不免一惊,迟疑道:“少主之婚约虽是主上做主为其订下,但夫人并无不满,甚至在少主留书出走之后,还与主上一同返回蓬莱本家解释——”

老者打断他道:“所以这是老夫自己的决定。”

白袍人目视着老者,一时无话。

老者道:“方少爷虽比武输了再不肯踏足中原,但若要将小少爷请回去,少不得他亲自来一趟,到时候父子之间纵有什么妨碍,也都解得开了。”

白袍人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老者口中所喊的方少爷是指岛主,小少爷才是指少主。

老者又道:“我于多年前离开东海是因思念故土,得大小姐相送时,她并未言及其他,是我想着她或许会挂念儿子,来到中原后才多番打探小少爷的踪迹。”

许是想到了什么,他又灌了一口酒,面上笑得颇为畅快。

“那不愧是方少爷与大小姐的儿子,颇有他们二人的风采。”

“前辈——”

“可他曾言,他只是他,也只走他自己选择的路。”

老者叹道:“许是这个缘故,大小姐从未强行派人寻他回去,又或许是知道,小少爷便如当年的方少爷一般,强求无用。”

白袍人静默良久,终是道:“主上也仅此一子。”

老者笑了一声,语调轻快道:“既是这般,方少爷破一次誓又如何。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眼下只派了你们来,却是带不回小少爷的,反耽误了他与人有约。”

白袍人面露犹豫之色,问老者道:“可否让我等与少主见上一面?”

老者坦言道:“我亦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无法应你。”

“那——”

老者摆摆手,信步往林间而去。

“他若想见你,自会现身。若不想见你,便是追他到天边,他亦能脱出身去。”

“你们啊,回去吧。”

①文中人的认知距离真相往往都有一定偏差,传闻不一定尽可信。

②游戏里的宜城长公主是李隆基同母妹,公孙大娘早年收的徒弟之一,年龄比七秀十三钗这些师妹平均要大上二三十岁,跟历史上的也不是同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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