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夜色将尽,长安郊外的天都镇上渐渐有了人声,大半是昨日赶不及进城的外地商旅,还有一些忙于生计的本地百姓。
孙荃于屋中点起了一盏灯,骤然亮起的火光打在近旁的屏风上,将室内分隔成了明暗两部分。
她执灯于镜前坐下,妆奁的开启闭合声几近于无。
柔软的笔尖沾了药膏于锁骨肌肤处细细涂抹,一笔又一笔,或深或浅,或轻或重,直至将那块淡红色的胎记重新遮掩,孙荃方放下了手中的笔,一手取过灯盏细看是否有不妥当之处。
室内光线昏暗,镜子里的人周身带着些灯火映照出的朦胧之色,她将灯盏往身前靠了靠,锁骨处的肌肤在灯火下显露无遗,那里一片光洁,既没有伤疤,也没有胎记。
涂了药膏的肌肤处有些凉,虽然观之与周边部分的色泽一般无二,但毕竟多了一层遮掩,外人看不出来,孙荃自己却是能感觉到的。
她身上这块胎记指甲大小,细观如一朵淡红色的小花,却又有一道短短的伤疤自上而下将其断成了两截,纵是后来伤痕淡去,也仍是留下了一条浅浅的印记。
这胎记落于锁骨颈间之侧,衣物不易遮挡,因其形状怪异,幼时的她见之不喜,特向师父求了一种能够遮掩其形的药膏,这药膏气味极淡,于人体无害,涂一次可以至多维持一个月,期间不必担心会被外物消去。
只不过,膏体流状之药不易保存,离开东海前她虽是带着方子和所需药物走的,但来到大唐多年早已用尽,如今所用药膏乃是根据原有方子改良而成,以中土所产的药草代替了原方里缺少的几味药,效果虽差不多,但维系时间短了点,往往七八天便要重新涂抹一次。
昨日她出门时不曾注意,经人提醒才意识到药膏渐淡,使胎记的一角露了出来,虽然如今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在意,但因胎记位置太过明显,天热时着薄衫更是遮掩不住,为避免旁人总往她颈间瞧,这才继续以药膏遮掩。
思及此,孙荃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尚在东海时,曾有故人见她为颈间胎记烦恼,便想了一法子,取来邻近岛上产出的灿金流银之砂,混合各色彩石研磨的细粉,欲以刺绘点青之法将胎记修饰成形。
对方天资聪颖,一手丹青本就画的好,借别物练了几日,纹出的图案已是栩栩如生,极尽精巧,但她犹豫了许久,终是没有这么做。
这方胎记虽不美,却是与前尘相关之物。彼时的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明明已经六七岁大,却仍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一般什么也不懂,腹空不知饥,天冷不知寒,连说话走路这样两岁稚子都能做到的事也需旁人来教,终日浑浑噩噩不知归所。
而待她伤势渐好,学会如常人一般行动已是两年之后。那时候的她不再浑噩无觉,自是渐渐明白了顽童们为何发笑,于是开始埋首案前以期勤能补拙,及后发生了一件事,机缘之下她被师父收为弟子,从那以后更是不曾懈怠。
至于前尘……多年的忙碌令她无暇顾及,只有偶尔闲下来时才会去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来历。
可能是因为忘的太过彻底,她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却总归有些好奇,于是在过往那一片空白之中,她身上仅留的两样东西成了与过去连结的唯一线索,一个曾在多年前为她惹下一桩麻烦事,一个便是颈间的这块胎记,虽观之丑陋,但留着多少算个念想。
来到中原后她也曾想,自己身上这块胎记该是天生的,说不定能借此寻到身世线索,只不过后来实在不耐别人的目光,这才将其重新遮上。同时又有释然,心道人海茫茫,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便是师兄的身世,也是因其身上所携“裴”字玉佩颇有来历,这才得以辗转寻至远枝族人处获悉身世。
相比之下,她身上所携之物线索并不明朗,来到中土多年仍是一无所获,渐渐的也不再去想这些。
灯火之下,孙荃捏着珠花的手微微一顿,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昨日在长孙宅遇见的那两名妇人,两人年纪相差很大,见到她时却有着十分相似的反应,简直像是……
孙荃心头一跳,过不片刻又重新放松下来,她想,这么多年了,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
辰时一刻,天色大亮。
裴元一早出门去了,孙荃陪着谷之岚做过早课,又在院中逗了一会儿黑雕“墨锋”。
谷之岚很喜欢舅舅养的这只雕儿,时常拿一些鲜鱼、鲜肉喂它。墨锋跟小姑娘混的熟了,吃饱了也肯让对方摸摸毛,甚至驮着人在空中飞两圈。
每到这个时候,孙荃不免有几分紧张,生怕一个不注意谷之岚会摔下来,是以全程盯着,直到小姑娘平安落地。
日头偏移,金乌自东升起渐至头顶,又慢慢往西落去。
孙荃取了红纸和各色彩线,在廊下陪谷之岚编花结。
最近小姑娘迷上了这个,前阵子亲手编了几条送予身边人,如今兴头稍减,玩了一会儿,又看孙荃剪红纸,一大一小在廊下有商有量,虽不如何熟练,剪出来的花纸竟也颇有趣味。
孙荃记得裴元走时曾言正午便回,但如今晚霞漫天,对方仍是不见回返,不知道是因何事耽搁了。
正当她想着这事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了,声音不轻不重显得极有韵律,却始终不见有人问门。
听着这番动静,孙荃先让谷之岚回到屋中,这才过去开门。
习武之人远较常人耳聪目明,她刚才就在廊下,距离院门不远,之前却是不曾察觉到周围有人,这敲门的方式又不太像裴元,不知道会是谁。
孙荃刻意放轻了脚步,站在门后犹豫了一下,敲门声没有再传来,但门外人明显并不曾离开。
她谨慎的开了一道缝隙,视线里霎时出现了一个颇有几分眼熟的人影,不及院门大开,对方已笑着唤了她一声——
“长龄。”
听着这久违的称呼,孙荃一瞬间有些恍惚。
对方修长身影在夕阳里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依稀是幼时记忆里曾有过的模样,只不过那时候是在侠客岛的海边,而此时是在距东海千里之遥的长安。
虽然时隔多年,但这人眉目朗然,一如从前。
她下意识看向站在旁边的裴元,迎上对方亦是带着笑意的目光,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时颇有些惊喜。
“宇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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