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转凉，中原一带虽已至秋末，但距长安两百余里的山间，群山连绵之处仍能见到不少苍翠绿意。

长安权贵多有秋狝之兴，但不论哪家子弟也不会没事跑到这样的深山之中消遣。

山岭之中，流水潺潺。沿溪前行越往深处去，周边树木愈见葱郁。尽头有连绵山岩起伏，行至中途无路，于石壁近旁发现一小口。藤蔓下有通路，初时狭窄，几十步后豁然开朗，是一环山幽谷，望之天幕澄明，深处隐有鸟兽虫鸣声传来。

谷之岚尚年幼，身形矮小，最先跑出通道。孙荃紧随其后，眼前刚有亮色，耳边倏然传来几声雕鸣。

抬头望去，有两只雕儿在上空盘旋，一只为裴元多年所养“墨锋”，另一只却是听从东方宇轩指示，带着墨锋从高空进入谷中的“轻霄”。

孙荃驻足打量周围，出口处四面环山，遮天蔽日，唯前方隐有通路。她往前走了几步，视线尽头突现巨型机括的一部分，道道铁索连结其上，中有一台，宽敞可供十数人站立。

能在深山之中见到这样的机关造物，孙荃颇有些惊讶。

她凑近一瞧，发现不论机括还是铁索都很新，这处机关栈梯显是建成不久，横亘在几十丈高的崖间，观铁索云梯延伸的方向，应是可以载人通往下方。

裴元来到近前，亦有感于这处机关梯的构造之巧，不由问及是何人所造。

东方宇轩道：“是一行先生的手笔，另有谷中几位匠作大师之助，连着山崖另一侧的栈道，历经数月乃成。”

他笑了笑，率先步上云台，回头说道：“此处名唤‘云锦台’，再往里才算进得谷中，我带你们过去。”

步上云梯，机关启动，云台缓缓下沉。铁索钢齿运转之声回荡山间，人站在上面却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云梯初降，孙荃于半空极目远望，远处群山绵延，所围谷地甚是辽阔，其间雾气蒸腾，望之深不见底。

越往下降去，远方山岭渐不可见，及至地面草茂林深，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目所能及之处皆有繁花点缀。

一白鹿自林间跃出，雪白毛色几无杂质，午后日光透过枝桠落于其身，犄角弯弯，恍有神光。

谷之岚为其吸引，不自觉往前走去，白鹿似是惧怕生人，自古树之间掉头跃出。

孙荃闻附近有猿声传来，紧跟谷之岚身侧伴其往前。行数十步出得林间，有溪水横亘于前，上有一桥供人通行。沿之往水流尽处去，一湖坐落于草木繁盛之地，其间湖水清澈，望之若谷地明镜。

秋冬时节，中原一带已见枯黄之景，纵是秦岭深山之中所存绿意也多是松柏樟杉等物，不似这处山谷之中草木品类繁盛，望眼皆是翠色。

自来到谷中，孙荃便感到气温有明显回升。

刚才云梯之上观景，她见谷地周边有悬崖绝壁环围，再往下降去，底部深谷之中反而气候宜人，又因日光充足，其间不见寒凉。

行至湖边，谷之岚似有些累了。

今日出行虽不曾着急赶路，但到底不比待在镇上安适，东方宇轩便提议找地方休息。

他带着人沿大湖往腹地而去，尽头隐隐现出屋宇一角，再往前行，中有院落四散分布，房舍青砖绿瓦，屋内摆设尽显雅致，外有竹篱、花藤为墙，溪水环绕，不失桃源意趣。

自进得谷中，孙荃凭这一路见闻心中已有预感，眼下再见这片明显新造不久、还未有多少人迹的屋舍，面上不见惊讶，只随之入内，已有侍人迎了上来。

来人有几分眼熟，孙荃记得仿佛是东海时便跟在这位方家兄长身边的近侍之一，她虽与其见过几面，却并不相熟，此刻听对方告罪，道是眼下人手不够，只他一人前来相迎。

东方宇轩自不会计较这等事，笑着将人赶回去继续忙，自己挽袖子亲手烹茶。

孙荃见其来了雅兴，也不推辞，自在一旁安坐。谷之岚却是困了，裴元送外甥女去内室歇息，过不片刻即返。

裴元亦是初至此地，言谈间却不见生疏，对正在摆弄茶具的东方宇轩道：“此地半面环水，景色宜人，只书室距离药炉太近，恐有妨碍。”

东方宇轩道：“此处别院还待修整，到时候崖顶再造一处藏书之地便无碍了。”

孙荃听他们二人交谈，一时颇有云里雾里之感，虽猜不出具体何事，却听出这两人话间有些许默契在其中。

裴元知道师妹心中疑惑，难得没有作出解释，只看向了旁边的东方宇轩。

青年被他一盯，面上仍有悠闲之色，只道：“不急，等喝完这盏茶。”

又转头看向孙荃，问道：“稍待片刻，长龄可愿随我去个地方？”

孙荃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应下。待略作休整，东方宇轩见外面日光西落，这才准备起身。

裴元却是不曾同来，只孙荃跟着东方宇轩自别院处一路往北，行至一山岩，东方宇轩停下不再往前，示意孙荃抬头，道是此处能遥观谷中三座“石针”之景。

孙荃初时不明何为“石针”，直到顺着对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几百丈之外有三座高峰拔地而起，山崖陡峭，高耸入云，映在上方广阔无垠的天空之中，果然像是有三根“长针”直入云霄。

孙荃估量了一下三座山体的位置，竟是隐隐呈“品”字排列，主峰之间高低错落，望之甚是神奇，当下忍不住去看东方宇轩。

东方宇轩笑道：“莫看我，此等奇景绝非人力所能为，我初至此地亦是惊叹。”

他遥遥望向“品”字山峰，眼中是毫不遮掩的赞叹，转头问孙荃，“要不要上去看看？”

孙荃点头，东方宇轩率先动身，再不似之前信步而行。他内力充盈周身，看似轻缓，一掠已至数丈开外。

孙荃紧随其后，如云衣摆向后翩飞，疾行百丈不觉疲惫。

期间东方宇轩曾回头看她一眼。距他上一次见到这位故人已过了七年，长安再遇时对方衣着打扮入乡随俗，观之似与一众长安淑女无异。直到今日入山，一路行来观其身法，方知裴元所言不假，对方这些年并不曾疏于修炼。

东方宇轩在观察着孙荃，孙荃也在观察着东方宇轩。

她幼时住在侠客岛，从师父那里隐约知晓，岛主方乾身上似是担着一份外人所不知道的重任，其妻元沧鸾夫人亦是颇有来历。做为这两人的独子，自生下来的那天起，外人眼中方宇轩的未来似乎就已经隐隐有了方向，尤其是九年前那一桩婚约订立后……

但如今，对方似要脱出身去。

孙荃初时察觉到这一点，惊讶过后，又不奇怪对方会有此举动。

她向来不怎么干涉旁人的决定，只不过这位兄长过去对她多有关照，一想到对方可能会与家中产生的龃龉，她虽无父母，却有师父、师兄，易地而处方觉为难，一时不免担心，不知道对方有何打算。

并行的两人皆有思绪，行至崖底，却为高耸的山峰吸引了全部注意。这三座石峰远处观之如“针”，到得近前方体会到山峦之巍峨。

东方宇轩方才言及此处奇景非人力所能造，但孙荃看着堆放在崖底的诸多石材木料，还有崖间已显出轮廓的栈道与云梯，心道这可不像没有想法。

东方宇轩不知孙荃心中所想，引她从栈道往上行去。

其间山峦陡峭，栈道尚未修及峰顶，云梯更是只有雏形，最后一段路两人仗着一身武功攀过高峰登至顶端，此时日光渐沉，从高空望去，天边隐有火烧云之景。

东方宇轩站在峰顶的巨岩之上眺目远望，忽然开口道：“长龄有什么想问的，尽可问来，不必拘谨。”

孙荃心中本有很多疑问，但到了此时此刻，她只是问及对方与这座山谷的缘起。

于是东方宇轩从他入中原讲起，讲他多年前第一次来长安时误入这座无人幽谷，又在时隔多年后的某一日故地重游，再到一年多前邀僧人一行同入谷中。

此后，便是因一个在心头徘徊不去的念头聚集人手，合众人之力大兴土木建起云梯栈道，待谷中初具雏形后，又重金请来百余工匠雕琢山谷腹地的三座“石针”。

“我为此地取名‘三星望月’。”

东方宇轩于高岩上俯视着谷中云雾缭绕之景，悠然道：“待建成之日，不论何人，皆可行至最高处一揽谷中风光。白日居于此间可观云霄飞瀑，晚上亦能与星月为伴，这才算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语调悠闲，眼中神采尽显洒然之意，末了还笑着道：“到时候再把李太白请来谷中做客，咱们提前备下美酒，不怕他不来！”

孙荃闻之，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面上也不自觉露出笑来。

她的目光落向谷地之东，从高处望去能看到那一侧建有许多房屋，其间人声不绝，想是谷中诸多工匠聚集之所，今日不知道在修筑何物，刚才这一路走来周边不见人影。

她突然想起，来的路上对方曾提及目前谷中约有两百余匠人，除此之外还有多位技艺高超的大匠师相助。

这么多的人，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改建谷中，一路上所见之景皆是巧妙无比，却明显还未达到眼前人的预期，而初至别院时对方的近侍曾言人手不足……她突然很是好奇这座山谷最后的模样。

迎着傍晚的微风，孙荃突然问东方宇轩，耗费这般力气改建幽谷，是否想于此久居？

“有何不可。”东方宇轩反问道：“长龄不喜欢这里？”

孙荃自是喜欢的。

她忆及一路走来所见之景，心道这样一处比陶潜所绘桃源更像仙境的地方，恐怕没有人会不喜欢。同时也多少明白了对方之意，只不过……

她终是坦言道：“兄系出名门，长于东海，自幼博闻强识，习得一身本事。今朝入得唐土，我还以为会如当年方岛主那般……”她话未说尽，意思却已经足够明白。

东方宇轩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孙荃道：“长龄在东海时，有几回见我持剑？”

孙荃沉吟片刻，方道：“……似是不多。”

东方宇轩道：“蓬莱方家子弟皆是自幼学剑，先祖是这样，曾祖是这样，到我父亲也是这样。可我打小不爱练剑，纵是碍于长辈督促不得不将方家祖传剑法学齐，我也没兴趣在岛上闭关修剑。”

他面色认真，语气却很是轻缓，“便如今日，我来了中原，也不一定要走父亲走过的老路……我与他所求不同。”

孙荃便问，“兄所求为何？”

“还不清楚。”

他笑了笑，坦言道：“今时今日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便如这座山谷一般，它如今还没有名字，但将来迟早有一天会有。到了那个时候，想必我也能想明白自己今后要走什么样的路。”

青年的话看似迷茫，实则坚定。

孙荃之前只是猜测，如今方能有八分确定——对方没有履行父辈为其订下的那桩婚约，也无意走上旁人为其安排好的道路，从今往后……或许也不会回去东海。

孙荃静默之际，突听东方宇轩道：“这么多年过去，长龄还是老样子。”

迎上她不解的目光，青年嘴角噙着一抹笑，语气温和道：“你向来敏锐，有些事纵是我不说，想必你也已经猜到了。”

孙荃不曾否认，言道：“小妹无状，多有揣测，望兄长见谅。”

东方宇轩摇头道：“若非我对你有些了解，怕是会觉得多年不见令你我之间生分了，才变得这样客气。”

“宇轩哥……”

东方宇轩笑了笑，道：“我知你好意，只是我既已来到中原，有些事便不打算逃避，更不惧旁人提起。”

他顿了顿，方道：“倒是长龄小妹，比往日更添几分谨慎。”

孙荃相当自觉的道：“是不像从前那般口无遮拦了。”

东方宇轩笑道：“你打小懂事，从不妄言他人是非，何时口无遮拦了？”

孙荃听出他言下之意，忍不住一笑，摇头道：“纵不是妄言，也难免令人不适。”

东方宇轩叹道：“你来了中原后，还是这般处处体谅旁人。”

“不过是将心比心。”

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平静，十余年来的经历与感悟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映出不起眼的一角，轻的仿佛没有痕迹。

东方宇轩闻之，直面夕阳不语，仿佛在静赏霞光，却又于一阵晚风拂过后，突然与故人提及了自己的某个念头。

他说，“人世喧嚣，多是名利局，为其所累者甚多。”

“世间若无仙境，此地便为桃源。”

“心有所倦者，皆可来。”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青年给人的感觉却是朝气蓬勃的。

孙荃心有所感，却又一时无法形容真切，同时又生出些许不解与好奇。

前人笔下所绘桃源乃是与世隔绝之地，今日这座幽谷亦是隐于群山之中少有人迹，对方居于此地，却不像是单纯的产生了避世之念。

这一刻她很好奇，对方眼中的道路到底是何等模样，未来又将通往何方。

难道真的会有这样一个地方，隐于幽谷桃源，却又始终面朝人间？

万花一门其实避世又济世，门派诗的最后两句就有点这个意思，游戏剧情里也有体现。

下章身世揭晓，亲戚多到让人头疼预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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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