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长孙宜

孙荃幼时长在东海,心思远较常人敏锐,与人相处日久,越能于细微处体察旁人心绪变化。

彼时,她因神智恢复不久不懂慎言,常于无意中道破别人心事,后来渐渐知事,懂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平日里谨言慎行倒也不惹人避忌。岛上许多人知道她的过往,反而心生同情,言语间颇见体恤之意。

幼时的她,其实既不喜欢旁人的蔑视嘲笑,也不喜欢过度的怜悯同情。好在以前并不如何顽劣,跟在师父身边长大的那几年每日聆听教诲,倒不至钻了牛角尖。

而对于自己的前尘,她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也没有别人认为的那样在意。

寻常人所患失忆之症,若行至故地或见到故人,刺激之下总会唤醒或深或浅的印象,便是当真忘的一干二净,身体上的诸多习惯也多少能够保留,远不像她这般与过往断的干干净净,仿佛过去本就是一片空白。

这些年来,孙荃好奇过自己的来历,但也仅仅只是好奇。

她对过去之事全无印象,不论思念还是难过都无从谈起。思念谁?既不记得前尘,又哪里有故人让她思念。为谁难过?为自己吗,可那些不过是冗余的杂念,多思无益。

当年,她刚被救至蓬莱岛的时候,岛上人曾打探过她的来历,得知她来自一艘从大唐开往东海的商船。

那艘船自唐土境内的楚州出发,行至东海被巨浪打翻。船上除了她之外尚有不少活下来的人,对她虽有印象,却只知道她是被人卖上船的,出海前曾有一次试图逃跑,可惜船主人雇有高手,又将她抓了回来。

线索本来就此中断,直到开元九年方乾回到东海,其身边有一亲信名唤朴令秀,提及曾在那一年的渝州城中偶遇过与她相似之人,但因为只是一面之缘,对方只隐约记得她颈间胎记,其他的便不甚清楚了。

有线索,总比没线索要好。

她虽不如何执着,但恩师终是希望能够解开她身世之谜,是以那一年裴元出师,她便跟着师兄一路来了中土。

转眼七年过去,她到过江淮,去过巴蜀,游过长安,这些年里走过大江南北,早已很少去想有关前尘之事。

然而,天意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就在她已经放弃探寻身世的很多年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里,一段有关她前尘的往事被人毫无征兆的揭开了。

那是她刚从青岩回到镇上之后发生的事。

因东方宇轩之邀,孙荃在幽谷中多住了些时日,等再次回到天都镇的时候,距离当日入山远游已过了半月有余。

回来后,孙荃自邻居处得知,期间曾有一位复姓长孙的年轻郎君上门寻她。

听到“长孙”二字,孙荃下意识以为是李氏娘子那边有什么事,不想长孙家一直留了人在镇上等候,见她归家几乎是立刻找了过来,只道已派人入城去请主人,只是天色已晚不一定能立时赶来,请她一定稍待。

孙荃倒是不介意,只不解对方找自己是为了何事。问及长孙家仆从,对方只道女主人无恙,是郎君有事相询,至于具体何事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很是要紧。

及至次日,那位长孙家的郎君果然很快赶来。

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孙荃忆及裴元曾评价“端方”二字,暗道师兄所言中肯,李氏娘子的这位夫君生的颇见俊美,却没有时下长安城中某些儿郎的纨绔习气,年纪轻轻,观之倒是君子端方。

对方骑马而来,所带人不多。她请其进门,却不知为何对方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从进门开始就在盯着她看,观其眼神却又不像心存他念,直到对方身后一轻装妇人小声示意,青年才算回过神来,轻道一声,“失礼了。”

孙荃并不在意,引人入内安坐。

对方来时身边跟了四人,进得室内却只带了刚才的妇人一人,其余人皆静候庭下。

孙荃之前在长孙宅见过这妇人,对方今日穿着轻便适合骑行的衣裳,发髻还是打理的一丝不苟,只不知为何望着她的眼神有些热切。

有裴元在侧,孙荃自去厨下取些早已煮好的热饮子,回来时见那青年正与裴元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裴元面有沉思之色。

见她过来,原本坐于青年身后的妇人起身接了她手中杯盏,刚及坐下,便听裴元说了句,“郎君有话,但问无妨。只是过去的事,师妹她亦全无印象,只恐有所妨碍。”

孙荃闻言微怔,正与那青年目光相接,对方听了裴元的话似有错愕,眼神却并不动摇。

“世间绝无如此巧合之事。来前我于多处收到消息,今日上门一见更是确定了几分。若当真不是……”

青年情绪隐有起伏,又很快被压制下去,唯有声音处暴露了些许苦涩,“……便只当与我那妹妹无缘罢。”

青年名为长孙元适,明明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从骨子里显出了一股沉着。他在人前向来少年老成,少有失态之时,唯有提到此间事,才会变得颇见心事。

他目视孙荃,缓缓陈情,“在下家中曾有一妹,幼时遭歹人掳去,十四年来下落不明,至今生死不知。她若还在人世,正与小娘子年纪相仿。”

不必他再往下说,孙荃已瞬间意识到对方上门的因由,但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心口处竟罕见的有些紧张。

“不瞒小娘子,元适此来是为了寻回妹妹。”

青年开门见山,丝毫不给人留反应的机会,“我那小妹生在先天二年正月,单名一个‘宜’字,乃是先父所起。她若长成,时至今日已有双十之龄,出生时颈间有一胎记,甚为明显……”

孙荃没有动。

她便是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颈间此时一片光洁。

这个位置无法轻易被衣物遮挡,青年明显也瞧得清楚,却仍是没有丝毫动摇。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有些茫然,明明已经快要接近真相,她却生出了想要维持现状的想法,仿佛那真相后面有什么怪物会将人吞噬一般。

她下意识看向裴元,对方面色温和,目光尽是包容之意,他冲她微微点头,她心中那股古怪的胆怯便于一瞬间被击散了。

她重新恢复了清醒,默不作声的去房中取来一个半掌大小的瓷瓶,将里面的汁液往手帕上倾倒了些许,先问元适,“不知令妹身上胎记是何模样?”

元适毫不犹豫的道:“色泽浅朱,有琼花半拢之形。”

孙荃方将沾了药汁的帕子往颈间擦拭,那层遮掩被渐渐消去,露出了原本淡红色的胎记,其形正如青年所言一般,只不过中间多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这块胎记在孙荃看来并不如何美观,却令元适与其身后的妇人激动不已。

那妇人早在再次见到孙荃的时候心里便有了认定,如今一见果真没有找错,一时再控制不住情绪,竟是潸然泪下。

“当年阿奚醒来与我说,娘子临终都在质问贼人将十三娘带去了何处,最后竟是死不瞑目。今日万幸将人找回,她在天之灵终是可以安息了。”

元适忆及亡母,眼眶微红,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孙荃静默无言,取了新的手帕递于近旁的妇人,对方以往行止有度,此刻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又过去了片刻,孙荃见对方情绪稍定,方自袖中取出一香囊,观之无甚特别,不过是女儿家手中寻常可见的物件,偏偏里面装的不是香料,而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珠体圆润,呈现出淡淡的金色,表层隐有流光,观之透亮无暇。

元适见到这颗珍珠,神色一动,将其拿在手上细看,片刻后像是确定了什么,语带感慨,“你竟还带着它……”

他捏着珍珠,于背光处将珠子缓缓转着角度,“你看,此物平时观之为淡金,但在暗处会有一道浅浅的蓝,正是与别物不同之处。”

这一点,孙荃许多年前就发现了。这珍珠十余年来一直带在她身上,依那艘船上的其他幸存者所言,她当年是被卖到船上的,那么小的年纪,也不知道是怎么将东西保住而没有被搜走,以致她一度怀疑这东西本来不是自己的。

见孙荃的目光落于珍珠上,元适捏着珠子的手突然用力。

他自幼习武,内力不弱,一朝用上七八成的力道,诸如珍珠等物只怕瞬间便会化为齑粉,可是这颗珠子不仅没事,珠体上甚至不见一丝裂纹。

他将珍珠递回,解释道:“此物形如蚌珠,却是坚不可摧,听闻可存几百、千年而不朽。”

言及于此,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中透出了些许怀念,“若只观其形,相同之物并不难找。你幼时初闻其异处,并不相信,背着阿娘欲将其磨粉,不想一番打磨竟连刻痕也不见一道……”

忆及往昔,他面露些许笑意,却又很快收敛。

“你不记得从前,难免心有疑虑,但我可以肯定,你正是我寻找多年的小妹。”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孙荃年轻的脸庞,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回忆,“老人们常说,你长得与阿娘有七八分像,唯独眼睛随了阿爹。那时候我还不信,总觉得你小小的个子哪里像阿娘了。可是如今再看,却唯恐一眼认错了人。”

“我……没有怀疑。”

孙荃的声音显得有些艰涩,比之元适的伤感,她更像一个局外人那般,纵是有所感触,也始终体会的不够真切。

颈间的胎记,所携的异珠,与先母相似的长相……正如元适开始所言一般,世间再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她其实已经接受了这个真相,只不过面对前尘故人的殷切期盼,她发现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镇定,心中油然便生出了些许抱歉。

“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

甚至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即便面对往昔故人的诸般回忆,所能回应的也只有一片空白。

元适心有所感,似是能够体会其中未尽之言。他声音放得很轻,语气很是柔和,“这怎么能怪你,明明是我愧为兄长,过去多年不曾护你于身边……”更看不到,他的小妹在外受过多少苦。

“当日我上门来,恰逢只有裴大夫在家。怪我耐不住性子不及多留,不然定能早早与你见上一面,偏偏阴差阳错,竟令你几次入家门而不知。”元适面有愧色,语间尽是懊悔。

“此事怪不得人,兄长……勿要自责。”

孙荃那日去了山中,正与上门拜访的元适错过。后来几次出入长孙宅皆不曾遇见,只能说天意如此。如今既已相认,以前错过的事便不值得再提。

元适幼丧考妣,心性坚忍,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当下重整心绪,与妹妹道明前尘。

长孙氏祖上本为鲜卑人,魏时改了汉姓,历代与汉人通婚,几百年后的现在早已与汉人无异。

大唐一朝,长孙氏传下的后裔支脉甚多。其中有一支的祖辈世居洛阳,在本朝开国之初出过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为太宗皇帝之妻文德皇后长孙无垢,一为本朝开国功臣、位列凌烟阁第一位的长孙无忌。

元适之父正是无忌之孙,祖父系无忌长子,迄今已去世几十年了。

“先父讳绚,上有一兄,下有一弟。先母出自柳氏大族,单名一个‘谧’字。”对着已经长大成人的亲妹妹介绍双亲名讳,这种经历实属罕见,元适倒没觉得不适。

他考虑到妹妹流落在外对家中诸事不了解,眼下并没有将族中所有近近远远的关系一一阐明,只提了两位叔伯家的情况,另还有母亲柳谧一方的亲人。

但即便只是这些,也足以让从前只有师父、师兄的孙荃感到了一点不适应。

父亲长孙绚乃是家中次子,因与长兄年纪相差甚大,自己成亲又晚,所以一对儿女出生后年纪虽轻,辈分却大。

孙荃的亲伯父早已过世,其膝下五子,目前仅余一子,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几位堂兄又各有后代,最大的侄儿膝下已有了长大成人的孙辈,虽与孙荃差不了几岁,论辈分却是在她之下。

叔父倒是与父亲长孙绚年纪相仿,只不过这位三叔成亲较早,膝下四子两女,仅长子就比孙荃大了二十余岁,其他几位兄姐亦早已婚配,各有子嗣。

因曾祖无忌于高宗一朝曾遭流放,最后客死他乡,其身后诸子亦受株连,早年流落在外,各有离散。哪怕后来被高宗皇帝平冤还爵,仍有不少族人下落不明,是以到了孙荃这一辈的排行便从各自的祖父论起。

因是男女混排,孙荃与兄长元适在同代人里出生最晚,一个排行十二,一个排行十三。

而孙荃之所以觉得还好,是因为元适随口提到母亲柳谧未出阁时在家排行二十七,虽是自曾祖论起,却是男女分开排行,排在其后的尚还有许多人……兄弟那一方的人数也差不多。

元适明显没有为难妹妹的意思,许多事都是点到为止,除了本族之外,只又提了外祖父一系的亲眷——他不知道的是,仅仅是这些已经让孙荃有些吃不消了。

既是近亲,说明都是需要好好记住的人。孙荃自觉记性尚好,记下诸人名讳、身份倒是不难,只是日后相处……

她虽不惧与生人来往,但突然一下子多出这么多的亲眷,总不免令人头疼。

长孙家内部因着辈分问题尚还好说,外祖一方的长辈却是不少。

仅外祖父这一系,母亲柳谧便有两兄两弟,其中三位舅舅已有家室。

孙荃在心中数了数,她至少还有三位舅母,五位表兄,五位表嫂,一位表姐,三位表弟……先不提已经成家的几位表兄各有子嗣,仅长辈、同辈里需要注意的人便不在少数,而元适之前提到外祖父兄弟四人,另有一妹。

孙荃在心里叹了口气,刚要伸手为兄长添些茶水,一旁的阿苗已极有眼色的给元适续了盏——裴元留了静室给刚刚相认的兄妹俩,临走前煮了茶以示道贺,孙荃本想接手,却被元适带来的那名妇人拦了活。

妇人姓苗,本是孙荃母亲身边的婢女,自幼随主人一同长大,后来跟着来到长孙家,多年间见证了兄妹二人的出生、成长。

直到十四年前主人家遭逢巨变,昔日旧仆多有伤亡,她侥幸获救,从那以后便对先主仅存的独子分外上心,又常常礼佛祷告,希望下落不明的小主人能够平安。

如今孙荃与元适兄妹相认,阿苗是最高兴的人之一。元适对她亦是信任,并没有令其回避,她便在一旁侍奉,看着兄妹二人之间气氛和睦,面上很是欣慰。

兄妹分离十四年,元适心中明显更关心妹妹本身。之前不问是怕会触及妹妹心事,直到借着为对方梳理家中情况的机会进行交谈,观其话间不像有所妨碍,这才问起孙荃这些年的经历。

之前不清楚妹妹身份时,元适只知道救了妻子的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年轻姑娘,期间对方几次上门从不多留,他一直无缘得见。后来听妻子隐约提及,对方自称江淮人氏,多年来一直随同门师兄四处游历,确是见多识广的模样。

如今一见,元适还不及欣慰,便突然想起了裴元之前所言——小妹多年来似无坎坷,可是若当真过得顺遂,又怎么会无故忘记前尘。

元适想到妹妹幼时聪慧,知事甚早,心智更是远超寻常孩童,若非曾有大难,绝不至于连自己的来历都忘了,一时更是心疼,问及过去之事时难免添了几分小心。

孙荃的记忆是从东海开始的。

她对自己落入海中之前的事没有一丝印象,料想元适也不会知道她是如何被卖到商船上去的,干脆轻描淡写将其隐去,只言自己当年为裴元所救,但因撞伤失去了记忆。

有裴元之前的示意,孙荃不曾对元适隐瞒师父孙思邈的身份。

孙思邈之所以于几十年前隐居东海,是为了防备武曌再冲其索要长生不老药。如今则天皇后已逝去近三十载,大唐处于其孙治下,些许陈年旧事已不再令人忌讳。

元适是有猜过妹妹师门来历的,她与裴元皆是不凡,料想其师必是一方高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孙思邈。

据传药王早年倒是收过几个徒弟,但都是几十、近百年前的事了,时至今日,纵是其中最为长寿者也已经寿终正寝,若是老神仙迄今还在人世,岁数怕是比本朝开国的年数还要久。

孙思邈本是京兆人氏,在中原假死脱身后,江湖中一直隐有流传他尚在人世的消息。

后来隐元会卖出情报,称孙思邈去了东海隐居,结果后来东海上也传出了药王的死讯,几番折腾之下,外界对于孙思邈去世的时间一直存有争议,各地受其恩惠的百姓祭奠药王的日子也各有各的说法。

元适不知其中曲折,孙荃便简要的将昔日则天皇后索要长生药、孙思邈主动避居海外的事说了。

这段往事放在当年无疑是一段秘辛,但如今过去数十载,皇位几经易主,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对丹药没什么兴趣,这件事放到眼下不过是一桩轶闻,寻常人听过便罢了,可是不知为何,元适听闻后显得有些沉默。

孙荃想,对方应该不至于忧心一桩早已无人关注的陈年旧事,那便是有别的因由?

元适没打算瞒着妹妹,他原本只想将事情缓一缓再告诉对方,却又中途改了主意——有些事知道的越早,越能早作防备,越是被蒙在鼓里,越容易遭人暗算。

孙荃见元适的脸色变得严肃,心中多少有了准备,但直到对方开口,她仍是不免一怔。

“咱们家与武氏,有血海深仇。”

本文出现的武皇与武家都是指剑网三游戏里的,勿与历史混为一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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