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念之间

「是在下无状,姑娘可有伤到?」

「好好的鱼被这小贼祸害了,不如将它赔给姑娘,天寒之时定然暖和。」

「哈哈,我既是它主人,自是要负责的,姑娘莫怪。」

……

开元十七年的初春,为了给谷之岚寻找医病良方,孙荃随师兄裴元来到了蜀地渝州,居于渝州城近郊的一处小镇上。

那时他们刚刚安顿下不久,某一日住处请来帮着做些杂事的娘子家中突然有事,孙荃便携了银钱自去街上买些物什。

小小的镇子不大,出了住处不远便是街市,行人不多不少,偶尔还会有行商旅客经过,倒也不至于冷清。

孙荃便是在这一天的街上遇到了唐门的人,唐门弟子身上大多带着机关暗器,有些很好辨认,她忆及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不欲在街上久留,正要离去,却于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自另一侧的街角走来,她退的匆忙未曾注意,就这么撞到了对方身上,原本装在篮子里的鱼也掉了出去。

孙荃习武多年,不敢说武功有多好,反应还是不差的,之前一时走神不曾注意周遭,与人相撞后及时稳住身体,正要伸手去接,不想一道白影闪电般掠过她眼前,径直叼走了那条还未及落地的鲜鱼。

白影落地,却是一只雪白绒毛的小兽,乌黑的小眼睛,小巧的耳朵,细长的身子,后面还坠着一条尾巴。明明嘴巴并不大,却能一口咬住比它脑袋还大一些的鱼。

因着此事,在孙荃向被自己撞到的那人致歉时,对方反而向她赔不是。

那时的她正有些心神不宁,却在对方旷达善意的言语之间逐渐消去了紧张,那人仿佛天生有着这样的力量,观之守礼,却言笑自在随心,令人不知不觉便淡去了拘束。

当年两人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因留下了颇深的印象,直到两年后的现在她也还记得对方,而这一次,对方救了她的命。

孙荃尽力忽略掉右臂传来的疼痛,在过来送饭的妇人帮助下穿戴好衣物。

妇人姓秦,是供孙荃借宿的主人家娘子。此地是山脚下的一处村落,秦氏家里因有空屋,便整理出来让这对赶不及回城的兄妹借宿一晚。

兄妹……这是带她来的那人进村借宿时的说辞。

“柳小娘子,这些我先带走了,明日再给你送来。”

秦娘子抱着的木盆里装着染血衣物,那是孙荃原本穿在身上的。

找到借宿之地后,因那人声称兄妹二人进山行猎迷了路,秦娘子便下意识以为孙荃手臂上的伤是那时候落下的,没什么顾虑便将干净衣服借了她。

秦氏身材丰硕,个子却不很高,孙荃穿着她的衣服勉勉强强还算合身,腰围处虽有些宽松,但拿束带一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孙荃本在整理衣襟,此时听得秦娘子一说,立刻向其道谢,目送对方离开后,又不免想到了对方刚才的称呼。

恩人自称姓柳,既是扮作兄妹,外人眼里她自然与对方是同一个姓,只是听来多少有些不习惯。

不过,她前尘尽忘,如今的姓是随了师父孙思邈,本也记不得自己以前姓什么,叫什么,现下外人眼里换个姓虽听着不习惯,但谁知道她以前是不是恰好也姓柳呢?

孙荃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想着,心中却并不当回事。

她当年被师兄从海里捞上来,垂危之际被师父救下,身上遗留的说是失忆之症,其实比那还要彻底。

师父虽不曾断言,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即便有朝一日能够寻到亲人,她对他们恐怕也不会有一丝印象……

外面天色渐晚,金乌下沉,卷起漫天红霞。

一阵箫声自屋外传来,悠远清扬,如置身远山,宿于朝霞,却又于婉转处暴露出些许心事。

孙荃透过窗户望着屋外的青年,他手持一支玄色长箫,幽远之声流淌而出,如他唇间低语,似有一丝愁绪。

这与两年前留给孙荃的印象大不相同,她不知道对方因何如此,却意识到能让那样一个豪气慷慨男儿露出这般模样的,定然不是寻常的人或事。

他面上观之其实并无异样,但当他望着天边逐渐下沉的夕阳时,孙荃总觉得他满怀心事。

“吵到你了?”

箫声倏然而止,那人回身望着自屋中走出的孙荃,冲其一笑,收起了手中玄箫。

孙荃道:“余音绕梁,岂会嫌吵。”言罢,她冲对方郑重一礼,面上很是认真。

“多谢恩公今日出手相救,这份恩情,孙荃铭记于心,日后必定报答。”

不等那人做出反应,她已继续道:“还不知恩公名姓?”

那人方道:“在下柳浮云。”他顿了顿,又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那两人形迹卑鄙,换了旁人也会出手。”

“可是救我的人是恩公,不是旁人。”孙荃真心实意的道:“对恩公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大恩。”

“那正好……”

观之朗迈的青年看了孙荃一眼,说道:“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却不是头一回见了,也算有缘,既已互通了姓名,‘恩公’二字莫要提了。如今出门在外,便宜行事,我先前自言与姑娘乃兄妹二人——”

孙荃有所领会,接话道:“那我便冒昧唤恩公一声柳大哥……”

谁知,青年突然笑道:“不是大哥,是二哥才对。我在家中行二,虚长姑娘几岁,若不嫌弃,可以此呼之。”

“柳二哥。”孙荃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柳浮云见她爽快,也不由一笑,观其精神恢复了些许,终于问起先前遭遇。

孙荃念及唐门势大,不欲连累恩人,只言入山采药不慎落水,又遇恶徒,丝毫不提自己与唐门那人的恩怨,打算休息一晚养好精神,明日便向对方辞行。

对于这番说辞,向来豪爽的青年不曾置疑什么,只将行囊中携带的几个小药瓶给了她,让她自行取用。

早在进村之时,对方便送了孙荃治愈外伤的药,由秦娘子帮着重新处理了伤口,现下又拿出的几瓶药……颇有些祛毒化瘀之效。

于是孙荃也不知道,对方对于她的说辞到底信了多少,她话里有破绽,但内容大多为真,只是隐去了一部分,对方既不问,她也不便再提。

入夜不久,村庄里渐渐没有了人声。

屋子里并未点灯,孙荃盘膝坐于床边,调动内息试图祛除体内余毒。

她学武较晚,不比师兄裴元博采众长,哪怕侠客岛上论武之风愈加兴盛,多年来得她专注修炼的还是传自师父孙思邈的一门功法。

至唐开元年间,药王孙思邈已有一百四十余岁高龄,他自幼聪明过人,曾有“圣童”之名,长大后博览群书,四方游历,见识十分广博。

他虽一向专注医理,但对武学亦有自己的见解,他悟性非常,曾将医道与武道相结合,创出一门独特的心法,不重摧山裂石之锋,只合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道,通过几十年间不断的添减改进,终在二十年前趋于圆满,后来他又收徒弟,便将这门心法传了弟子。

孙荃修习多年,内力走温和一路,生机盎然,对体内气血经脉有养护之力,若非那人所下之毒抑制内息,她也不会恢复的如此缓慢,如今体内毒性褪去不少,今晚若是顺利,必能将余毒彻底祓除。

夜色渐深,明月为层层流云遮掩,忽明忽暗。

三道黑影自树丛间显出身形,从暗处悄悄接近了这座位于村庄偏僻处的院落。

屋中不见灯火,里面的人似是已经歇息了。

领头的黑衣人谨慎的打量着周遭,确定院中无人,这才小心的靠近了其中一间矮屋,借着月光,一眼便看清了半掩的窗户后,那个坐于床边正闭目调息的年轻女子。

领头人寻到了目标,却没有冒然出手,而是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转身欲走,不料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其中一人的耳畔突然传来气流破空之声,那人急急一避,朝着这边射来的石子打了个空,只擦着他脸前而过。

领头人有所察觉,抬头往高处看去,旁边的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挺拔的身影为月光笼罩,此刻打量着他们的目光令人无端的感受到一股压力。

“便是做客,也没有半夜三更上门的道理。几位从何而来,不如留下说个明白。”

衣饰齐整的青年自屋顶起身,随身的佩刀从他腰侧露出一角,宽而薄的刃通体明透,其间隐有月色流淌。

领头的黑衣人注意到了这把刀,双目微微睁大,似是十分震惊。

他慎重的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突然对身侧两个同伴打了个手势,三人齐齐后退,眼见便要隐没于黑夜之中。

一道刀光却比他们更快。

为了不惊扰村中人,柳浮云出手之时已收敛许多,但他刀法向来劲猛刚烈,出刀之快犹如雷霆之势,不过瞬息之间,漫天刀影已携着迫人的压力阻断了不速之客的去路,逼得对方不得不使尽全力方才脱身。

望着三个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柳浮云没有再追,他想到刚才那几人情急之下暴露出的身手,似乎是——

“柳二哥!”

孙荃匆匆赶出来时,正好看到三个黑衣人逃走的那一幕,柳浮云背对着她立于原地,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柳浮云回身道:“无妨,那些人已经走了。”他看着面前目露担心之色的姑娘,见其有些欲言又止,一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到屋中点起了灯火。

孙荃想了想,终是跟了过去。

虽已是深夜,但对外以兄妹相称的两人明显都未睡下,身上衣着齐整,对桌而坐倒也不显尴尬。

青年向来有些率性不拘,他心思坦荡,此前相处之时虽处处守礼,但言谈之间不见拘束,此刻却并不言语,只静坐一旁等孙荃开口。

孙荃抿了抿唇,望着对方仍如往常一般的神色,终是道:“先前并非有意隐瞒,还请二哥见谅。”

一句看似突兀的话,落在早已有所察觉的人眼中,已懂了她所提为何。

“出门在外,多有不易,你有所顾虑乃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柳浮云面色如常,言语间并不见怪罪之意,他似是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却并不点破,也不提之前的事,只对她缓缓道:“你我虽相识不久,但当下既唤我一声二哥,便没有令姑娘白叫的道理,若有难处,不妨说出来。”

孙荃感觉得到青年的话是出自真心,但她不欲连累旁人,只道:“多谢二哥好意,只是此事本为私怨,其间种种我亦不甚明晰,更不好将你牵扯进来。”

青年闻言,一时并不说话。他思及之前对方的遭遇,还有今晚的黑衣人,心知对方遇到的事远不如她面上表现出来的轻松,但见其打定主意不愿开口,也不好勉强,只问起回去后的打算。

孙荃如实道:“我与师兄不日将北上长安,此后距蜀地千里之遥,有他在,也不怕那些人再找上门。”

孙荃言行向来谦逊,唯有提到师兄裴元时才会毫不掩饰其中推崇之意,眼睛亮晶晶的模样,竟让柳浮云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柳浮云笑道:“早听你提及令师兄,闻其言行,风采令人神往,此次有幸想必能够见上一面。”

话里的意思,是要送佛送到西。

孙荃微微一怔,通过之前简单交谈,她隐约猜到对方并非游山玩水而是有事在身,本想身体恢复些或者到得一处城镇便提出告辞,不想对方仗义,欲护送她归家,一时心生感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柳二哥——”

“姑娘勿再推辞。”柳浮云打断她似是要婉拒之言,沉声道:“刚才那几人是冲着你来的,这次应该只是打探消息,故而不曾动手,你若孤身上路,他们循着踪迹必会再来,有我在正是有个照应,况且令师兄久不见你,早日回去也好让他放心。”

最后一句话戳中了孙荃的软肋,她失踪至今,裴元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有些不安,还有些惭愧,“这次是我大意了,又累得师兄担心。”

柳浮云宽慰道:“非是你的过错,他定不会怪你。”

“是我自己心里有愧。”

孙荃没再拒绝青年的好意,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让柳二哥见笑了,师兄对我一向关照,我幼时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以为能多少帮到他一些,不想还是惹他担心,实在惭愧。”

柳浮云一时静默,片刻后却又笑了,“你与令师兄有同门之谊,更是兄妹之情,既是兄长,岂有不挂念妹妹的道理,何谈什么麻烦。”

不知为何,他话里隐隐带着一丝惆怅之意,忆及对方那曲透着些许心事的箫音,这一刻孙荃心中蓦然生出了一股冲动,想要问对方因何事烦恼。

然而每每望着对方当时为灯火所晕染的英气眉目,直到那一晚她回去屋中休息,也没能把话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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