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时，孙荃自梦中醒来，恍惚之际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东海旧居，直到看清屋中摆设，方才慢慢想起近两日身边发生的事。

等她穿戴整齐来到院中取水，柳浮云已是起身了，他似是有晨起练刀的习惯，但最后只是活动了一番筋骨，并未如何发力。

眼下虽已入秋多时，但天气尚有余热，孙荃想，如今出门在外不比家中方便，对方应该是不愿弄得一身汗气，这才很快收手。

又想对方看上去不拘小节，其实身上向来洁净，并未见其有不修边幅的时候，纵是那次靠得近了，也只闻见对方身上一股淡淡的酒香……

孙荃突然怔住，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对方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她这样是不是有点——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却正好迎上喂马青年不解的眼神，当下掩饰一笑，径自跑去打水洗漱，一直到用过朝食准备启程时，她已经成功把那些胡思乱想抛在了脑后。

出门前，孙荃身上穿的还是秦氏妇人之前借与她的衣裳，她原本的衣物损坏严重不易修补，柳浮云出手大方，答谢了秦氏一家不少财物，对方便也不计较一件衣裳，直接送了孙荃。

在村中时，孙荃曾打听过回去的路，从村口一路往西去，要穿过渝州城，再往西走才是她过去两年居住的小镇，算算其间路程，纵是不急着赶路，今日也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城中。

回去的路上，孙荃被柳浮云带着与他同乘一骑，虽不免靠得近了，但对方很有分寸，并不让她感到尴尬，中途停下来休息时，还会同她说起自己过去的见闻。

孙荃方知，这年纪不大的青年竟已走过许多地方，且与她和师兄不同，对方性喜游历，不管是绝境高山还是繁华闹市皆去得，期间结识的朋友众多，对各地风物趣事都有所了解，与他交谈从不会让人感到无聊。

于是不知不觉，孙荃便也同对方说起了许多海外之景，因与中土风貌大不相同，听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我往日出门也曾到过不少地方，却还从未一睹海上风光，能养出姑娘与令师兄这般人物的地方，有机会一定要去见识一番。”柳浮云这阵子心中有事，颇感烦闷，今日难得开怀，眉目间更显英气逼人。

孙荃笑了笑，道：“恩师本是京兆人氏，后来才移居东海颐养天年，我幼时常听他老人家提及故乡之景，与师兄来到大唐后方知‘神州’一词名不虚传，师父他常念故里，说不得哪一天便决定重返故土了。”

“哈哈，听着是位老神仙。”

去往渝州城的路上，路途不免颠簸，但孙荃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仿佛一眨眼的功夫，渝州城已近在眼前。

临近傍晚，夕阳渐渐下沉，他们快马进城，一路往城中一家客栈走去，在那里，孙荃并未见到柳浮云话中提及的姑母，倒是遇见了对方的兄长柳惊涛。

“大哥！”

柳浮云颇有些惊讶的望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人，不由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

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眉目间隐隐与柳浮云有几分相似，说是亲兄弟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只不过两人周身气质大不相同。

柳浮云洒脱不拘，一身豪气，他这位兄长给人的感觉却十分持重，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沉着气度，观之威严，很有大家风范。

兄弟俩叙旧，却也没忘了孙荃，柳浮云回头一笑，对她招呼了一句“来看看柳大哥”，亲自将她引至近前向兄长介绍的时候，却又正正经经认真称了一句“孙姑娘”，而柳惊涛礼数周全，虽不知她底细，也还是客气的见了礼。

也是直到此时，孙荃方知柳浮云的来历。

先前对方只道是霸刀山庄门下，她观其不凡，却也没有多想，直到来了柳家一行下榻的客栈，从周围人的口中才知道，对方竟是霸刀山庄柳五爷之子。

自前朝末年柳氏一族开宗立派，百年间霸刀山庄之名响彻江湖，门下豪侠辈出。

现任庄主柳风骨，年少之时英俊风流，狂放不羁，与公孙大娘一南一北，被时人并称为“公孙柳五”，扬名江湖几十载，因其德高望重，江湖中人皆尊其一声“柳五爷”。

而这位柳五爷成亲很晚，年近不惑才娶妻生子，如今膝下只得三子一女。

孙荃对江湖事不能说一无所知，但也从未刻意关注，她之前只知道柳浮云出身霸刀门下，对方既不曾提过家里人，她自然也不会清楚这些，如今知道对方是霸刀山庄庄主的儿子，虽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

孙荃眉心微蹙，不知想到了什么，静默半晌，终是微微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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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刀山庄一行人下榻的客栈位于渝州城一角，外面看去不见特别，内里却十分雅致，甚至建有独立院落用以招待南来北往的贵客。

院中尽植花草，颇有些曲径通幽之意。

柳浮云送孙荃至客房休息后，自拎了酒去寻柳惊涛，还不到地方，便远远看见个眼熟的人影进了长兄房中。

他认出那名弟子乃是柳惊涛亲信之一，这次南下时不见其人，还以为没有随行，如今观其风尘仆仆的模样，似乎是被派出去办事了？

思及此，柳浮云不由想到了大哥柳惊涛来到蜀中的另一件要事。

月前，少林寺秘密联络各门各派，欲集结各方力量讨伐恶人谷，霸刀山庄也收到了传信。

恶人谷位于昆仑偏远之地，本来只是收容一些在逃的囚犯或是被仇家追杀的江湖人，后来聚集的恶人越来越多，谷中渐成气候，连周边的昆仑派都奈何不得他们。

霸刀山庄柳氏一族几百年来立于北地，人脉遍布江湖朝堂，少林寺传信没几天，霸刀内部便知道了这次讨伐非是单纯的江湖之事，而是有朝廷参与其中，若合江湖朝堂之力，恶人谷位置虽易守难攻，但未必不能成事。

直到两个多月前，一个变数出现了。

红尘一派的当代传人王遗风入魔，于中秋节当夜屠戮自贡城中数万人，事情传开后，天下震惊。

自那一夜之后，一代儒雅风流的红尘派传人变成了为人憎恨的魔头，他不知何故逗留蜀地不肯离去，不少江湖人闻风而来，不管是为了江湖扬名也好，还是替天行道也罢，皆想手刃王遗风。

可惜，王遗风行踪时隐时现，直到最近才隐隐有消息传来，对方欲离蜀中一路西去，似有入恶人谷的打算。

霸刀山庄此前已应允少林讨伐恶人谷一事，如今出了王遗风这样的变数，对方若真入了恶人谷，以其武功才智，讨伐之事恐怕会横生波折，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霸刀山庄与唐门近几十年来颇有些交情，连同长歌门杨家，三家被时人并称为当今江湖上的三大武林世家。

此次霸刀一行南下，贺寿为真，调查王遗风之事仅在暗处进行，加上长歌门亦应允了讨伐恶人谷一事，借着唐老太太寿辰，长歌门也派了人来，到时候免不了要私下商讨一二。

柳浮云会随姑母柳廷芳南下为唐老太太祝寿，其实是一个意外，此次代表霸刀山庄前来蜀中的本是柳廷芳与柳惊涛。

前者是霸刀柳五爷之妹，江湖辈分不低，是为贺寿而来，后者自谦晚辈是随姑母前来，私下不忘派人留意打探自贡之事。

柳浮云此来蜀地，实是被姑母拉着散心。少林寺传信之时他尚在漠北一带游历，一应事还是路上听大哥柳惊涛提及才知。

看着长兄住处紧闭的屋门，柳浮云想了想，将手里的酒随意置于院中，走过去时有意收敛了动静，本是想听听对方是不是有什么难事，若有，他也好助其一臂之力，不想刚到近前，屋里传来的谈话声令他突然一愣。

“此言为真？”

柳惊涛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惊诧之意，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恼怒。

“千真万确。”

屋中一人回道：“叶家六娘体弱多病，藏剑一方多年来延请名医入庄已是常事，在当地并不引人注意，或许正因如此，叶炜经脉尽毁的消息才没有传开。”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柳惊涛的声音骤然沉了下去。

“约莫四年前。”

那人低声回道：“那一年藏剑山庄有大敌上门，听闻最后是被藏剑七子的‘惊鸿掠影’剑阵击退，虽不明期间发生了何事，但当时叶炜正在家中，自那一日以后便再不见他出门，从时间来看，很可能那时便已毁了经脉，只是不知是因何故遭难。”

屋中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片刻之后，柳惊涛正要开口，却突然间神色一变，目光落向门口，还不及出声呵斥，房门已被人从外面推开，门外之人竟是面有怒色的柳浮云。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刚才回话的人，声音里的怒意令人无法忽视。

“你刚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顶着这道迫人的目光，缓缓点了下头。

柳浮云二话不说，转身欲走，却被柳惊涛出声拦住。

怒上心头的青年回过身来，面色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纵是不了解他的人，也能看出他此时在强压怒火。

柳惊涛沉声道：“叶炜至少在两年前已经废了。”

一句表面听来并非是在劝阻的话，却比任何劝阻之言都要管用。

柳浮云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紧，骨节都在微微作响，可是片刻之后，他的手终于还是缓缓松开了，却仍有不甘。

“她怎么能嫁给一个——”

“那人经脉早已毁去，形同废人。”

柳惊涛又一次重复着这句话，一字一句，似有轻叹。

“她知道，可是她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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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柳浮云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他离去后，屋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不一会儿，柳惊涛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辨不出情绪，“还有何事？”

之前回话的人难得顿了顿，面上透出几分慎重，犹豫片刻之后，方低声回道：“叶炜经脉尽废之事，大娘子似是早有察觉，却将消息压了下来。”

柳惊涛淡淡道：“姑母一向疼她，既是她的选择，不论如何总会助其如愿。若是此事传开，莫谈家中，便是舅舅那里也要坐不住了。”

他话中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沉，静默半晌之后，方幽幽吐出一口气。

“罢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纵是叶家子无恙，难道便是良配了？”

事涉庄主之女，那人一时不好接话，却听柳惊涛问道，“离家之前，阿娘曾有派人南下的打算，可有消息传回？”

“并无。”

那人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夫人本欲派人前去江南，但被庄主拦下了，庄主心意未改，仍是不许人去找四娘，似是余怒未消……”

余怒？

柳惊涛不由想起数月前小妹柳夕托人寄回家里的信，那时父亲柳风骨面上并不见动怒，反而静默不语，一声长叹，后来对爱女轻率许人一事竟是听之任之，只不许庄中人去江南找人，更不许门下弟子与藏剑山庄为难。

这番表现，当真只是对爱女动怒？

想柳氏一族兴于北地，几百年名门望族，累世门阀之家，祖上历经三国动乱之世，魏晋南北之朝，及至隋唐更迭，更是立派于巍巍太行之山。

及至今日，霸刀山庄开宗立派已有百载光阴，声势威震天下，每隔数年举办的扬刀大会更是为江湖人所津津乐道，直到二十余年前名震江湖的柳五爷从其父手中继任霸刀山庄庄主——

从那以后，扬刀大会再无名刀问世，甚至不再举行，与之相对的却是江南藏剑山庄以名剑大会闯下偌大名声，在江湖上声势日隆。

柳惊涛为柳五爷长子，自他出生后的第二年便是庄内例行举办扬刀大会的日子，也是父亲柳风骨继位后第一次以霸刀山庄庄主的身份迎接四方来客，但谁也不曾料到，那一年的扬刀大会竟无名刀问世，反而是藏剑山庄举办第一届名剑大会的消息渐渐传开。

那一年名剑大会的擂台之上，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一举夺得宝剑“御神”，风头无两的同时，也让藏剑山庄的名头一夜之间传遍江湖。

从那之后的二十余年间，藏剑山庄又先后举办了两次名剑大会，皆为江湖各方所关注，而霸刀山庄这边，时隔二十年才又再次召开扬刀大会，但结果并不如人意。

柳惊涛想到两年前的那届扬刀大会，同一年藏剑山庄举办了第三届名剑大会，以霸刀山庄之根深叶茂，却也未能掩下藏剑山庄的风头。

那一年里，令时人惊叹的尽是叶家长子以二十余岁的年纪继任藏剑山庄庄主，又独斗明教法王而不败的逸事。

相比之下，诸多江湖人对同一年举办的扬刀大会只是惊讶疑惑，疑惑霸刀山庄是否已经到了名声太盛反而不堪重负的地步。

柳五爷膝下三子一女皆是他中年所得，柳惊涛自幼听着父亲柳风骨的威名长大，庄中老一辈的长辈们皆言其父胸怀广博，心有丘壑，可是他长大后所看见的，却是霸刀山庄的百年威名在父亲手中日渐变得暗淡。

忆起父亲往日身为霸刀山庄庄主却多行绥靖之策的不作为，柳惊涛心头不忿。

他忍不住想，父亲不许人去江南，这番表现哪里像是恼了小妹，分明是怕他们与藏剑山庄起冲突，这般退缩之态，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豪气万千、纵横江湖的柳五爷。

父亲他，到底是老了……

小霸王正在赶来的路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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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儿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