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起兵范阳,一个月后,洛阳沦陷,次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帝。为了彰显自己的威势,震慑唐廷,安禄山将皇家府库和宫庙中掠来的祭祀礼器尽数投入熔炉,分铸成了兵器和万枚铜钱,赏赐手下将士。狼牙军长期在洛阳盘踞,这些特殊的铜钱也在不同人手中流转,最终,有一小部分流向了民间。
这件事被朝廷视为奇耻大辱,广平王进驻东都,首先颁布了几条法令,其中有一条便是要求洛阳百姓将手中的这种铜钱全部上交,故意私藏者重处。
然而,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原因之一是安禄山在铸钱时,并没有来得及设计新的铸模,结果就是铸出来的钱,样子与官钱完全一致,只是因为掺杂了其他金属,所以在颜色上有所区别。然而,若想根据颜色将这些特殊铜钱挑选出来,便又牵扯到了另一桩难事——恶钱。本朝自高祖皇帝废五铢,行开元通宝钱以来,恶钱之患,便从未止息,又逢兵盗四起,洛阳城中,好钱十不存一。这些恶钱五花八门,或有穿穴,或掺杂铅铁,一贯只重三四斤,竟比规定的六斤四两少了近一半。洛阳百姓对恶钱见得惯了,那些特殊铜钱混在里面实在不起眼,便是有真看出来的,因为礼器所用金属大多比铜贵重得多的缘故,也有不少会选择私藏。
可何星觉得,李娘子断不会有这个胆量。
“只是,让那些官吏相信这一点,却不是易事。”
何星说完这一句,却半天没听见萧扶忧应声。他将目光自窗外夜色中收回,转身看见萧扶忧手执六壬盘,微微蹙眉。
何星平静道:“卦象结果不好?”
“道长你并不十分在意这一卦的吉凶。”
萧扶忧的话并不是疑问,何星也没有否认。毕竟无论怎样,何星总要想办法试着救李娘子,可不得不说,萧扶忧答应帮他,让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结果并非不好,只是有些麻烦。”
“麻烦?”何星想起白日里那青衫官吏的做派。
“并非道长你所想的那种麻烦。”萧扶忧摇头,“这牢狱之灾化去并不难,只是过程中恐怕会牵扯出更多的纠葛。”
何星闭了闭眼:“牢狱之灾如何化去?”
“东方。”
“东方?”
“我知晓道长并没有想过完全依靠占算,敢问道长原本的打算为何?”
“无非是去衙门申告。”若是不成,他也只能再度求助师门了。
“道长打算去哪方衙门?”
何星思索片刻:“河南尹。”
洛阳收复不久,官员空缺颇多,李娘子这种可大可小,全在官员拿捏的案子大约最后也会落到河南尹的案头,只是,不知那位大人会不会真的有耐心看。
萧扶忧点了点头:“河南尹的官署,不正在此处正东吗?”
“你是说,我去申告必能成?”
萧扶忧但笑不语。
何星又问了一些卦象的细节,萧扶忧便起身告辞,何星将他送出门外,萧扶忧回头看了一眼摊开四肢睡在何星榻上的小宝,又看了看院子另一边空寂的数间房,似是想问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笑了一笑,提灯离开。
何星这夜几乎没有一刻安眠,萧扶忧对小宝的那个安抚,在后半夜逐渐失去了作用,离开母亲的幼小孩子陷入了梦魇,呓语不断,手脚乱蹬,甚至有些低热,何星根本没照顾过孩子,瞬间手忙脚乱,终于熬到天亮,小宝的低热退去,何星心力交瘁,觉得头发都多白了几根。
李娘子的事情拖不得,何星也找不到人能照顾小宝,只能抱着他一路疾行赶到城东河南尹的官署前。然而,没想到,已经有人在那里等他了。
“你怎么也来了?”
萧扶忧走过来,魂灯的力量再次起了作用,小宝停止了不安的挣动,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盯着萧扶忧,伸出了小手想去触碰。
“我只是觉得,道长一个人可能会忙不过来。”
“……”
何星将好奇的小宝送到萧扶忧怀里,终于喘了一口气,而萧扶忧第一次看到何星这种表情,不禁低头轻笑。
他们来的并不是时候,那位府尹大人不在衙内,不过差役告诉他们,大人今早便会返回,于是,二人便在门前稍远处等候。
何星折腾了一夜,现在只觉得眼前发黑,他倚着树闭目养神,身侧阵阵寒风袭来,尽管他尽力压抑,喉咙里还是逸出了几声咳嗽。
忽然,他感到眼前似乎亮了一些,睁开眼一看,是原本站在他面前的萧扶忧走到了旁边,只是他站的位置有些巧,差不多就是风来的那个方向。
何星看向萧扶忧,萧扶忧也面色如常地带着笑意回望他,对视良久,终究是何星先败下阵来。
他好像突然被一个江湖后辈关心了,这感觉,着实有些奇怪。
二人在府衙前等了大半个时辰,就在何星觉得有些站不住时,前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很快,一个身着紫袍颀长瘦削的中年男子在门前勒马,差役们小跑着过去接了缰绳,又有两个身着青色圆领袍的官员也匆匆迎了出来。那男子将马鞭随手向旁边一扔,一边听官员们汇报,一边脚下生风地往衙内走,何星犹豫着要不要此时过去,谁知那男子侧过头说话,余光掠过他们时,竟突然在大门门槛前停下,片刻后,那人抛下身边属官径直向他们走了过来。
“原来是他……”
何星闻言转过头:“你认识这位府尹?”
“他名江归,若说认识,倒也认识,不过……”
说话间,这位江大人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果然是你……本府原以为萧先生已经离开东都,原来并没有吗?”
萧扶忧微微欠身:“在下原也不知江大人便是新上任的河南尹,倒要恭喜大人了。”
江归戏谑一笑:“不敢当。”
他的目光在抱着小宝的萧扶忧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然后便落到了何星的身上,反反复复来回打量,倒像是审视。何星不明所以,忍着不适面无表情任他打量,萧扶忧不动声色地往何星身前站了一些。
“江大人近来想必公务繁忙?”
江归悠长地叹了口气,语调缓慢 。
“忙,自然是忙……不过萧先生光临,本府便是再忙也得抽出空来,这不,眼下便有一件事要请先生指教……”
“愧不敢当。”
江归负手往何星面前踱了一步。
“萧先生的这位友人,本府瞧着眼熟得紧……哦,想起来了,是前些日子本府收到了一幅要捉拿之人的画像,画上之人,却与这位道长有九分相似,先生说,奇也不奇?”
“天下之大,人有相似,倒也不足为奇。”
“是吗?可当初为他作保的人,与萧先生长得竟然也有九分相似,这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那人将“巧合”二字咬的很重,何星心中陡然一惊,再缓过神来,他终于想明白了眼前诡异场景出现的原因。
这位江归江府尹,恐怕是广平王的亲信,而他言语中所指的,应当便是别馆那夜的事。
何星那日逃出城,跟上来的除了萧扶忧,还有数个始终未曾现身的护卫。萧扶忧作主将他放走,虽然那些护卫没有阻拦,但恐怕之后也未少诘问。也许,他们之后还对他进行过更深入的调查,确定了他没有威胁,所以,广平王才会轻易被萧扶忧说服。
这似乎才是一个上位者该有的行为。
只是有一点,那时他与萧扶忧萍水相逢,现在却大概可以算得上朋友,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江归既不知内情,或许会以为之前是萧扶忧故意隐瞒包庇。
何星上前行了一礼:“大人,草民的确是当日夜闯别馆之人。”
他主动承认,江归眯了眯眼,萧扶忧只望着他,倒也没有阻拦。
“很好,勇气可嘉……只是,道长如此主动‘投案’,不怕本府重重责罚吗!”
“若果真如此,大人又何必等到此时,事情过去已一月,大人方才不也是已经笃定了草民的身份了么?况且……此事本就是草民的过错,便是有罚,也该受之,不过,这事却与萧先生无关。”
江归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袖口:“所以,你是为了替他开脱?难道,这孩子竟是你们俩的?”
何星一口气憋在了喉咙,又灌了冷风,顿时剧烈地咳了起来,萧扶忧见状,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大人未免说笑了……”
江归微微仰脸,转头又冲着何星笑道:“他又何须你开脱?道长可实在是小看本府了。”
何星直起腰,微微蹙眉,他是不知这位江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调查了多少,只觉得这人实在轻浮散漫。
“罢了……”江归叹了口气,“本府也不喜欢总是翻旧账,二位今日前来想必也不是为了此事?”
“大人……草民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替他人申告。”
闻言,江归的表情终于严肃了一些。
“申告?所谓何人?是何罪名?”
“城西宣风坊蒸饼铺李王氏,被指私藏反贼铸币。”
江归垂眸,片刻后道:“既是如此,上堂分说。”
“是,大人先请。”
昨天的更新……
今日小常识:开元通宝乃是李渊即位时开始使用,并非开元年间。所谓恶钱,是对流通功能极差、铸造工艺低劣的轻薄钱币的笼统称呼,虽然唐代规定“盗铸者身死,家口配没”,但恶钱也一直屡禁不绝。
ps:安禄山熔礼器铸钱是我瞎编的
pps:这位江大人就是之前羊花文里金水县的江大人,是的,他升官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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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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