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忧焚香祷祝起卦,动作放得缓慢而小心,何星也不觉屏气,一边看他,一边注意姜鱼。
姜鱼倚着椅背,隔着一段距离,视线落在了桌案上,与其说是在看,不如说是在出神。
萧扶忧用姜鱼的生辰八字占算完,没有说什么结论,又接着取谢采的生辰八字算。但这次铜板落定的时候,萧扶忧的眉头明显地蹙了一下。
姜鱼立刻抬眸。
“有什么问题?”
萧扶忧缓缓摇头,重新取纸写了什么,又掷了一卦。
他的目光在姜鱼和爻卦间来回,姜鱼渐渐面沉如水。
“萧公子有话请直说。”
萧扶忧用指尖拈起那写着生辰八字的纸道:“姜前辈,这当真是白相的生辰八字?”
姜鱼一下愣住了。
何星轻声道:“什么意思?”
“用这生辰八字算出来的事与白相的经历对不上,就是这个意思。”
姜鱼的睫毛颤了几下,她勉力维持着声调的平稳。
“你是说,这个生辰八字是假的?”
“至少,是改过的。”
姜鱼的激动神色似乎说明,她之前并不知道此事。
“为什么……”
姜鱼盯着那张纸,咬字时不觉用了力。
萧扶忧斟酌着道:“虽然在下并不知道具体隐情,但是,也许可以给前辈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萧扶忧指了指纸上:“这两个八字,极是相合。不知姜前辈是何时得知的白相的八字?可是议亲之时?”
屋中的气氛一下变了。
谢采说了一个假的生辰八字,为的是能合上姜鱼的生辰八字。
何星反应过来这一点,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向姜鱼,姜鱼也在愣怔。
谢采与姜鱼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结为夫妻?仅仅是因为方乾说媒,还是因为二人本就两情相悦?
姜鱼震惊居多的表情似乎说明了是后一种。
屋中寂静蔓延。
“小鱼——”
谢采的声音适时从院中传来,上扬的尾音含着温柔情愫,与何星他们平日听到的迥异。
姜鱼立刻转过头去看。
竹帘被撩开的声响伴着轻快脚步声,谢采带着几许院中蔷薇的香气迈进了门。
“小鱼?”
侍女不在正屋,谢采疑惑地左右望了两眼,然后便看到了姜鱼和萧扶忧他们。
“哦,原来是二位郎君在此。”
谢采吃了一惊,连忙敛衽,但与姜鱼目光相接时,眼中还是现出了盈盈笑意。
“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今天事不多,办得也快,便回来得早些。”
谢采再自然不过地握上姜鱼木椅背后的把手,姜鱼倾身帮他拂去了袖口沾的一片蔷薇花瓣。
桌上的香炉纸笔已被萧扶忧收拢放到旁边,谢采看着何星,有点好奇地道:“二位郎君今日有空到此?”
“其实我二人是来向姜前辈请教些事。”
“哦?不知是什么事?在下可能帮上忙?”
姜鱼道:“他们来问华林。”
“哦,是安平村那事吧。山海楼似乎还没有线索?”
“正是因为如此,我二人才想来请教姜前辈有没有什么消息,毕竟我们与华村长也算是朋友。”
“原来是这样……不过二位其实可以放心,岑楼主是个行事稳妥的人。”
“白相说的是。”
谢采回来了,姜鱼就不再提算卦。萧扶忧与何星又听谢采说起追捕黄穆的难处,不过没说几句,西屋内传来一阵声响,接着侍女匆匆走过来,说谢弈午睡醒了,在闹脾气。
谢采与姜鱼要去看谢弈,何星与萧扶忧趁机告辞。
.
从那院子出来,二人满怀心事。
华林原本是海寇和谢采对姜鱼隐瞒了真正的生辰八字,两件事说不出哪一件更让人惊讶。
走到僻静无人处,何星问道:“华林的事要不要告诉赵涵雅他们?”
“说吧。”
至于知道之后如何看待华林,是赵涵雅他们自己的事。
“谢采的生辰八字怎么办?”
“没有谢采的,至少拿到了姜鱼的。”
“说起来……你真的算了他们在巨冥湾之战那夜的行踪?”
萧扶忧摇头:“占行踪也只能占个大概,对我们没有太多帮助。我其实是大致算了一下姜鱼的命数。”
“结果如何?”
“多者愈多,少者愈少。”
何星承认他没听懂。
“这都不重要,倒是她的姻缘……”
“你说她和谢采?”
“卦象不会显示另一人的名姓,不过既然她此生只有一段姻缘,那应该就是现在这段吧。”
“那到底怎样?”
萧扶忧缓缓吐出四个字。
“兰因絮果。”
“这……”
萧扶忧平静道:“也难怪谢采要说一个假的生辰八字,毕竟照这样看,他真正的生辰八字不可能与姜鱼相合,反而要犯冲。”
“你是说谢采知道这件事?”
“不然如何解释他在议亲时作假?总不能是预料到多年后我们会用这八字来寻内奸?”
这一段姻缘可以算是谢采设计强求而来,而到了现在,这件事无论告不告诉姜鱼,都是错的。
“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件事吧……”
“嗯。等回去之后,我再拿姜鱼的生辰八字仔细推算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别的什么。”
闻言,何星忍不住道:“你觉得姜鱼今日为什么非要让你在她面前算?”
“道长不是也看出来了吗?”
“她在怀疑谢采……”
“或者,告诉我们她在怀疑谢采。”
.
他们回去后,萧扶忧一刻也不耽搁,以姜鱼的生辰八字为引又起一卦,占前程吉凶。而这一次算出来的结果又一次出人意料。
“……姻缘将尽?”
“卦象如此。”
“那别的呢?”
萧扶忧摇头。
“他们在这种时候要分道扬镳……”
很难让人不怀疑背后的缘由。
入夜后,萧扶忧与何星去见方子游,打算将白日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他。谁成想,他们等了许久,方子游才拖着步子迟归。
“子游?”
方子游低着头,听见何星喊他,好像被骇了一跳,等反应过来眼前是谁,才虚虚地应了一声。
这幅模样,显然是又出了什么事。
待屏退了下人,方子游猛灌了两盏冷茶,出了半晌神之后,他才开口道:“……这两日我要离开侠客岛一趟。”
何星道:“方前辈遣你出去办事?”
“去追查黄穆。”
“还是那个消息?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方子游摇头。
“那怎么忽然又派你去?那边不是已经安排足够的人手了吗?”
“说是去追查黄穆,其实是……”方子游勉强的笑容消失在嘴角,“师父他……在怀疑观潮殿……”
何星也被惊了一跳,萧扶忧忙倾身追问:“为何?”
“因为观潮殿的屡次失职。”
“屡次?”
何星回忆了一下,只想到了周天屿和悉达罗摩两件事。
“还有月泉宗和乐临川。”
“他们?”
“其实从谢叔叔调查出迷渊岛之事与月泉宗有关后,观潮殿便派了人去渤海调查月泉宗,然而至今,也没递回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何星:“渤海毕竟遥远,赶路就需要很长时间。”
“的确,可观潮殿跟踪乐临川也跟丢了。”
“怎么会跟丢?是被发现了吗?”
“正是,而且是发生在岛上,不是在海上!”
方子游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
“以往观潮殿执行这种任务,不是没有跟丢的时候,但那些人都是如悉达罗摩般盘踞东海多年,城府极深的老鬼,没有像乐临川这样的。”
“那之后也没有再发现乐临川的踪迹?”
“没有,他就这样躲过了观潮殿,凭空消失了!还有这次黄穆的消息……今日弟子传信来,说又扑了个空,什么都没发现。师父本来就觉得黄穆出现在诸岛以南蹊跷,现在他怀疑,这只是一个用来分散注意的假消息……”
观潮殿是方家的耳目与智囊,但它影响的却不只是方家。如果观潮殿有问题,那有很多事情,三家可能一开始就误入了歧途。
“可是子游,你说的这些虽然是观潮殿失职,却未必就是有人从中作梗。”
“的确,可能就是对方高明,调查艰难,所以观潮殿才会屡屡受挫,但是……”
方子游想起方乾说出“不得不防”时的那声沉痛的叹息。
“所以方前辈派你调查黄穆是假,调查那消息是真?”
“正是……就算那是假消息,也总该有个来源。”
室内沉寂了片刻。
“子游兄,那如果观潮殿真的有问题,那这内奸……”
方子游合上眼,惨笑了一声。
“调查月泉宗和乐临川的事连我都不知道……蓬莱上下,除了师父,能对观潮殿的行动了如指掌又能产生这么大影响的人,也不过就两个……”
谢采和姜鱼。
一直以来,那个内奸在他的心中都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只是一个裹挟着重重冤魂血债的虚影。三家议事之后,他惊觉那虚影已经走到他面前,甚至触手可及。而现在,他看着那虚影一点点自黑暗中长出血肉,慢慢化出他最熟悉的面目。
迷渊岛上遇难的弟子,周天屿上遭火焚后的白地,在巨冥湾横死的方溯……
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
他脊背发冷,指尖冰凉,一步也不能动。
看着忍不住颤栗的方子游,萧扶忧不忍地顿了一下。
“子游兄,便是在那二人里,方前辈觉得谁更可疑?”
“姜鱼……”
说出这个名字花费了方子游极大的力气,仿佛在说出口的瞬间,他便失去了那个他从小喊到大的“姜姑姑”。
而这个答案也在萧扶忧意料之中。
姜鱼才是七枚之首,观潮殿殿主,她想做手脚,比包括谢采在内的所有人都容易。
萧扶忧叹了口气。
“子游兄,我和道长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听完之后你会有别的想法。”
“……什么事?”
“我们今日去拜访了文帅,也见到了白相。”
萧扶忧没有一丝隐瞒,将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
方子游几乎听傻了。
“这……这算什么?师父怀疑她,她怀疑谢叔叔?”
方子游他觉得这事情属实可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你们告诉我谁是清白的?或者……其实谢叔叔也在怀疑我师父?”
“子游你冷静一下!”
方子游动作一滞,颓然垂首。
“我分不清了……”
看着方子游如此惶惑,萧扶忧搭上了他的肩。
“今日我与道长的经历或许可信,也或许只是一个用来洗脱嫌疑的局。”
“局?谁设局?”
“姜鱼,甚至是他们夫妻二人合谋。”
谁说内奸只能是一个人呢?
“我……”方子游嘴唇颤抖,“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
“不必想这个问题,你如今只管去找证据。”何星想了半天,又加了一句,“可能到最后会发现,他们两个都是清白的。”
方子游悲哀一笑:“真的有可能吗……”
《晋书·谢安传》:“ 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棊,看书既竟,便摄放牀上,了无喜色,棊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
谢玄等人打败了苻坚,驿站传送的战报送达,谢安正在和客人下围棋,看完信,就拿了放在床上,毫无欣喜之色,像刚才一样继续下棋。客人询问,才慢慢答道:“小儿辈已打败敌寇。”下完棋回内室,内心抑制不住激动,过门槛时折断了屐齿竟也不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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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 10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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