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前船后,皆是积雨乌云。
康宴别从舱内探头皱眉四望,没有看见一丝陆地。
从侠客岛出发,他们已经航行了一日,但由于风雨阻挡,回去的路大约才走了三分之一。
“小别,进来。”
康雪折在舱内喊道。
“来了!”
康宴别拍去头顶落的几点雨水,转身回舱。
“爷爷,咱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康雪折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急也无用,倒不如趁此好好想想回去之后的部署。”
“那必是要立刻召集所有弟子打回去!宵小鼠辈,胆敢觊觎我洞天福地岛,必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康宴别攥紧了拳,康雪折的表情却无波无澜。
“怎么打回去?”
康宴别一顿,反应过来康雪折这是在考验他,于是一边思索一边道:“北面玄岩滩隘口是个把守的好地点……不对,防线要再往前,要越过泥兰洞天,可以在海上构筑防线,泥兰洞天做联系点,北面群山做屏障。”
“那如果在我们到家之前,北面就已经守不住,甚至整个岛上都守不住了,你怎么办?”
康宴别懵了,而后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这,这不可能吧……附岛失守是因为他们偷袭,但是主岛再怎么说……而且经首道源岛离得那么近,他们也不会看着岛上……”
康雪折猛然抬起头,严厉地盯紧了他。
“康宴别,你才是康家家主,你永远不能指望别人来救你!”
“爷爷……我,我知道了……”
康雪折偏过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唇亡齿寒,尹家方家不会袖手旁观,这不错。但是这不足以成为你的倚仗。你觉得我说的情况不可能?未必。我们耽搁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岛上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所以也要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是对的,胆敢觊觎我康家的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要付出代价!”
“孙儿明白了!”
“还有你,这次事情过去,你给我老实在家待半年,好好练练功夫!不说赶上那方子游,你至少要在尹家那两个小子手下撑过几十招吧!”
康宴别一噎。
在尹青羲和尹拓手下撑过几十招?那已经是霸王擂前几名的水平了吧?
不知凭他的天分,要练到何年何月去。
门口的帘子忽然被撩开,一阵潮湿的冷风窜了进来。
“家主,园主,前面有情况!”
康宴别连忙道:“怎么回事?”
“前面海上忽然出现了船队!”
“船队?!”
康雪折一下站了起来。
“去看看!”
康宴别为康雪折撑开伞,与他一起走到了船头。
与一刻钟前相比,雨还是一样的大,但远处的海面上却翻滚起诡异的雾气。
在那雾气之中,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仔细看便能发现,确实是船队,七八艘船一字排开如锁链,仿佛是早已停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传令,停止向前!”
“是!”
“爷爷!这些人是……”
“埋伏……”
康家的几艘船很快停了下来,与那支船队隔着百丈距离遥遥对峙。
“通知所有弟子戒备!不要与他们硬碰,找准时机向北面突破!”
眼看着这边按兵不动,那支静默的船队缓缓活了过来。
雾气在一点点向康家人逼近。
漆黑的船身,古怪的船旗,还有那船上立着的截然两种服色的人,一种是披着铠甲的士兵,另一种则是赭红色衣裳配长剑的江湖人。
连他们束发用的簪带,康宴别都已经看得清晰。
船队在离他们二十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康雪折冷声喝道:“来者何人!”
无人应答。
对面船上的那些士兵与剑客在大雨中像是木偶一般。
“尔等鼠辈连名姓都不敢报上?!”
“哼!”
半空中有人冷笑了一声。
“谁?鬼鬼祟祟算什么本事!”
“那老夫便让你见一见!”
一阵风声盖过了雨声,康宴别仰头去看,对面头船之上,空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人。
玄色衣袍,半绾发髻,额前鬓边几缕白发,容色惊人。
雨水打在他身上,他的衣袍也没有湿了半分。他居然就这样停在半空中,俯视着下方的众人,如同俯视一群蝼蚁,冷漠而残忍。
“参见国师!”
那些士兵如同得到了命令,齐刷刷跪下。
“你究竟是何人!”
“老夫,月泉淮。”
.
庭中的绿树被雨水冲刷了许多遍,劲风一吹,树叶上的雨水齐齐甩落到窗扇上,发出“哗”的一声。
方乾猛然睁开眼,发觉自己刚才是撑着头睡了过去。
“来人。”
门外的守卫走了进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
“禀门主,刚到巳正。”
“子游他们走了多久了?”
“大约一个时辰。”
“可有新的消息?”
“没有。”
方乾一顿,而后叹出一口气。
“文帅和白相,现在在做什么?”
“从昨日起,文帅和白相便一直在屋内,没有出门。”
他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
方乾按住脉搏,依旧有些乱,他已经忘了方才做了一个什么梦,只是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
“爷爷!”
康雪折连退三步,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船舱。一股甜腥涌上喉间,他握紧衍窥刀,强行咽了下去。
康宴别吃力地挡开雨中斜刺过来的长剑,往康雪折的方向奔去,却被康雪折喝住。
“别过来!”
康雪折重新站直身,打量着眼前的强敌。
月泉淮,一个活了百余岁却容颜不改的老怪物。作为康家人,再没有人比康雪折更懂这意味着什么了。
几十年点滴积累的差距有如天堑,不是一日两日,更不是一时半刻间他可以越过的。
月泉淮负手挽剑,投来了睥睨一眼。
“康家小儿胆敢对老夫不敬?洞天福地岛已是老夫囊中之物,若尔等尽早投降,老夫倒是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狗贼做梦!”康宴别愤怒地大吼道。
“聒噪!”
月泉淮怒视了康宴别一眼,反手便向他攻去,康宴别立刻准备横剑抵挡,可他的剑还没举起,月泉淮的剑已经到了他的面门前。他本能地向后仰去,“噌”地一声,衍窥刀飞来,隔在了他与月泉淮之间。
“退后!”
康雪折人随刀至,再度与月泉淮交上了手。
康宴别知道自己武功不济,离得太近只会添乱,于是便去与其他康家弟子一起对抗那些士兵和月泉宗弟子。只是他一直留着注意在康雪折那边,他也能发现,月泉淮的武功更在康雪折之上,衍窥刀对上月泉淮的剑法也落了下风,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康雪折的颓势越发明显。
月泉淮一剑刺中康雪折的左肩,带出的剑锋扬起腥红,血水混合着雨水流淌,康宴别瞪大了眼,声音染上了恐惧。
“爷爷!”
康宴别一个分心,便被月泉宗弟子偷袭,旁边的康家弟子见状挡在他面前,才勉强将他从剑下拉了回来。
康雪折撑着栏杆滚了个身,避开了月泉淮随后的杀招,而月泉淮的下一剑已在路上。康雪折屏息凝神,聚全身内力于衍窥刀,在月泉淮的剑锋至时,正面迎了上去。
刀剑相撞,发出“嗡”地一声,二人各被震退数步。
康宴别赶到了康雪折身后扶住了他,手上便沾染了血。康宴别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咬开木塞,递给了康雪折。
康雪折接过了药,眼睛却依然盯着月泉淮。这么短的时间,月泉淮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大半。
康雪折忍不住咳了一声,未及咽下的血便从嘴角流了下来。
“爷爷……”
康宴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上一次,还是在他十四岁生辰的时候,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父母的礼物,等待的却是噩耗。
“小别,”康雪折抬袖拭去唇边血迹,压低了的声音在雨中几乎听不清晰,“一会儿我拖住他,你从船尾去另一艘船,带着弟子向北边突围。”
康宴别拼命摇头,眼底感觉到了翻涌的热意。
“爷爷,我们一起走……”
“这个时候你怎么不能把你的机灵拿出来点!”康雪折急促喘息,“记住,你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康宴别含泪哽咽。
康雪折将那整瓶药都吞了下去,再度握紧了衍窥刀,用力之大,连虎口都渗出了血。
其实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有交待,只是实在已经来不及。
“走!”
康雪折一把推开了康宴别。
“呵,想走可问过了老夫?”
月泉淮的剑立刻指向了康宴别,康雪折挡在了他的面前。
“走啊!”
康宴别踉跄了两步,持剑艰难地沿着船边向船尾走,咬紧了牙也止不住泣声。不断有士兵和月泉宗弟子上来拦阻,但旁边的康家弟子都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哪怕是以身为盾也护着他的周全。
“小公子快走!”
小公子,他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现在明明已经是康家家主了,却不能保护这些弟子,反而要让弟子们为他牺牲性命。
左侧的敌船桅杆折断,船头偏移,撞到了他们这艘船,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康宴别跪倒在地。
他拄着剑站起身,头顶一阵风掠过,月泉淮竟已经堵在了他的前路。熟悉的衣角浸透着雨水和污迹从他身边擦过,是康雪折追了过来。
他不过才走了这么一段距离,康雪折身上要害便添了数道伤口,襟前袖沿,俱是鲜血。
“爷爷!”
康雪折已经顾不上他的呼喊,月泉淮的剑影在步步紧逼,衍窥刀刀柄的雕花已经看不出痕迹。
康雪折又被刺中了一剑,这一剑却是直插入右侧胸肋。康雪折左手握住了剑身,月泉淮也愈发用力,二人相持连连退后至桅杆前,剑锋从康雪折后背透出,月泉淮催动内力,一剑将康雪折钉在了桅杆上。
“啊——!”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康宴别几乎疯了,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被月泉淮一脚踹开。
口中的鲜血让康雪折难以说话,但他还是举起了手中的刀,月泉淮左手一拧,骨骼断裂的声响在雨中也清晰可辨。
衍窥刀掉在了甲板上。
“放开他……放开他!!”
康宴别又扑了过去,换来的只是击中右肩的一掌。他飞了出去,吐出大口鲜血,几乎爬不起来。
“走……”
康雪折透过雨帘哀痛地看着康宴别,艰难地吐出这一个字。
“黄泉路上,你们倒是可以一起走!”
月泉淮眼神一厉,左手慢慢握成了半拳。他猛地抽剑,一掌向康雪折胸前袭去,康雪折已无力阻拦。然而他生受了这一掌却并没有立刻毙命,只是感觉到了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吸力。
他的内力在消失,或者说,被抽取。
泥兰果的神效在渐渐消退,他的身体在迅速衰败。
大雨滂沱,模糊的视线里,康雪折的容颜转瞬苍老,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六十余岁的老人。
走……
康宴别读懂了他的口型。
他咬破舌尖,于巨大的悲痛中寻到一丝力气,扭过头,挣扎着向船尾爬去。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康宴别眼前一黑,抠紧了甲板,拼命忍住了没有回头。
可脚步声不紧不慢,在向他逼近。
他走不掉了。
四周的喊杀声还在继续,不知今日有多少康家弟子会随他葬身此地。
他好恨,既恨月泉淮,也恨自己。
康宴别攥着剑,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死,他也要在死之前,刺上月泉淮一剑。如果刺不中,那就踹他一脚,咬他一口,怎样都好!
他干脆不往前爬了,贴着甲板感受着脚步的震动,等待着时机。
剑锋扬起,康宴别感受到了一股冰冷杀意。
就是现在!
他在甲板上滚了半圈,拼命把手中的剑往上刺出,月泉淮眉头微蹙,剑锋一转,将他的剑打偏。
剑脱手,康宴别干脆扑过去和月泉淮厮打,余光中他看见了倒在桅杆前的康雪折的尸体。
五内如焚,他顿时更加用力。
然而这点反击在月泉淮看来实在不值一提,他用内力轻松震开了康宴别,再次举起了剑。
康宴别死死地瞪着他,迎着剑尖不愿闭眼。
“噗”地一声,像是有什么在他眼前轻轻炸开,满目白色,短暂震惊之后,康宴别意识到那是一片素色伞面。
“带他走!”
两个方家弟子一左一右出现在他身边,架起他往船尾撤去。康宴别抬头,发现方才说话的人是胁驱。
“不……等等!爷爷他……”
“请康家主跟我们走!”
两个弟子带着他凌空飞起,连过数条船,才脱离了战局,落到了一艘快船上。
“开船!”
“等等!你们的人……还有我爷爷的……”
康宴别实在没办法在熟悉的称呼后说出尸首二字。
“其余人随后便会赶上来,康家主请先治伤!”
康宴别头皮发麻,浑身发抖。
“不……”
他的爷爷还在那儿,还有那么多的康家和方家弟子也在那儿。赶上来?别人且不说,胁驱要怎么甩脱月泉淮赶上来?
康宴别一步也动不了,他站在船尾,盯着逐渐远离的战场,将下唇咬出了血。
陆续有康家和方家的船突围,但那些船上都没有胁驱。
康宴别木然停止了思考。
忽然,远处海面出现了小黑点,而且越来越近。
“是堂主!快去接应!”
康宴别猛然醒神,发现真的是胁驱。他好像是伏在什么活物的背上,在向这边靠近。
半刻钟后,胁驱被方家弟子扶上了大船,他的脸色惨白,右肩有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口,而且还在不断呛咳吐血。
康宴别张口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胁驱冲他勉强笑了一下。
“不碍事,跳船的时候受了点伤……还有……”
胁驱回头,两个方家弟子小心地抬着担架走上了甲板,那上面躺着一个不会再醒来的人。
康宴别身形一晃,跪了下来。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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