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随着海上波浪起伏摇晃，萧扶忧倚在门边，手中笼着三枚铜钱。

“你要起卦？”

萧扶忧浅浅一笑：“此卦已天成，何必再起？”

何星一怔，随萧扶忧的视线看向门外的时候，才悟了过来。

上有落雨下有海，上水下水，卦名曰习，曰坎。

习坎，重险也。

若问六十四卦中哪些卦最艰难，坎卦必占其一。

“那变卦呢？”

“变卦……”萧扶忧摇头，“也不如何。”

“怎么说？”

萧扶忧指了指满天浓云，又指了下乌黑海水，最后看向何星。

“天、地、人。”

一卦分六爻，六爻又可分为三部分，分别代表着天、地、人。初爻、二爻为地，即眼前的地与海；三爻、四爻为人，对应着船与他们；五爻、上爻为天，指云与天。

“船动，则变卦为井之九三。”

井渫不食，为我心恻。

“可我们也在随船而动。”

“道长你也说了是随船而动，可见还当以三爻为准。况且，就算四爻为变爻，也是变成泽水，困卦。虽九四略有转机，但困卦到底是不亚于坎卦的难卦。”

萧扶忧微一停顿。

“我倒是在想，习坎之三爻本为阴爻，此时此际，此阴爻当真能变成阳爻？”

若是不变，则仍为坎卦，若应于六三，则更凶险。

“但……”

何星的话被窗外海雕的叫声打断了。

是掠海，它在船的四周盘旋了几圈，向着西面飞去了。

“是子游派它去蔷薇列岛联络姜家？”

“大概是的。蔷薇列岛倒是近，就是不知北面……现在如何。”

.

“禀报门主，胁驱堂主传信来！”

听到此话，本来在闭目养神的方乾豁然睁开了眼。

额头的青筋猛跳了几下，他接过信打开，发现并不是胁驱的亲笔，而纸上沾染的血迹印证了那种不祥的预感。

康家在回程途中遭遇埋伏，康宴别获救，康雪折战死，随行康家弟子死伤过半，方家弟子也损失了数十人。

“砰”地一声，案上茶盏炸开，乌木桌面也现出了道道裂纹。

方乾的手微微颤抖，他的神情太过可怕，虽知那怒气不是对着自己，但报信弟子还是撑不住，一下跪倒在地。

“尹宗主可曾传信来？”方乾一字一句问道。

“未曾……”

方乾闭了闭眼，满腔怒火难沉。

“好大的胆子……”

然而现在绝不是放任怒火的时候，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确认尹喙鹰一行人的安全。

康家会遭遇埋伏，尹家就不会？

甚至可能尹喙鹰等人已经遇到了同样的事，只是侠客岛还不知道而已。

但无论如何，他得派人。

然而，他能派谁？

方子游、方皓、胁驱，甚至方明卿、温蘅都已经被派了出去，侠客岛上能统领方家弟子的就只剩下两个人。

谢采和姜鱼。

这是他最得力的两个属下，蓬莱弟子也无不拜服。姜鱼身有残疾，武功稍欠，而谢采，武功谋略俱是一流。

如果是以往，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件事交给谢采，然而现在，他却不能不迟疑。

“文帅和白相在做什么？”

案前的弟子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听到这个问题了。

他流利答道：“白相文帅依旧在屋中没有出门。”

方乾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那弟子大惑不解，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头顶传来了声音。

“去，把白相找来。”

“是。”

一刻钟后，谢采来到了方乾面前。他弯腰行礼，态度谦卑恭顺，言语动作挑不出半点错处，抬起头，面容平静，既没有被召的惊讶，也没有被罚的怨怼。

“门主。”

“你可知为何召你前来？”

谢采微一思忖。

“想是为了北边之事？”

虽然这两日他和姜鱼几乎没出过门，下人们也不敢乱说话，但风言风语总还是听到了一些。

“不错，北边起了战事，康尹两家已是都被卷进去了。”

谢采连忙追问：“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尹家暂时守住了经首道源西边的三岛，至于康家，玄岩滩曾短暂失守，幸而之后尹家抽调的援兵及时赶到，将玄岩滩又夺了回来。”

谢采蹙眉道：“门主，恕属下多言，蓬莱和侠客岛也需早做打算。”

“门中老夫已经传信夫人他们，至于侠客岛，依你看，该如何布防？”

谢采上前一步：“守侠客岛还需从蔷薇列岛入手。”

方乾颔首。

“不过姜家经商起家，力量有限，恐怕侠客岛还要调派人手往蔷薇列岛才守得住。”

“但康家也同时来信求援。”

“这……”谢采想了想，“康家既有玄岩滩地势之险，又有尹家援兵，侠客岛就无需派过多人手。属下拙见，还当以蔷薇列岛为重。”

方乾负手起身：“老夫已让子游皓儿他们前去蔷薇列岛。”

“几位公子年纪虽轻，但胆识武功都是有的，尤其是子游，还有巨冥湾一役的经验。只不过，蔷薇列岛的形势恐怕比巨冥湾又更复杂些……”

“临危受命，不可也可。”

“门主说的是。”

方乾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谢采的表情，发现他虽然咽下了话，但还是在隐隐地担忧。

那神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或者，你去代替子游他们守蔷薇列岛，如何？”

谢采顿时愕然。

待反应过来后，他连忙道：“属下悉听门主安排，但请恕属下斗胆……门主既然已让小公子领兵，无故换将是否略有不妥？”

“你说得也不错，子游他们年轻，恐怕不能应付蔷薇列岛的情形。”

“门主是觉得公子们缺少经验，需要一个谋士？那属下万不敢辞，不过……门主觉得此番让文帅前去如何？”

“你这算是‘内举不避亲’？”

“是，毕竟蔷薇列岛乃姜家世居之地，况且，有文帅在，小公子用起观潮殿想必也会更得心应手。”

方乾不语，他在思考。

他并不是真的打算让谢采或姜鱼去蔷薇列岛，只是在想谢采方才的一番应对有没有什么漏洞，但思考半晌，得出来的答案就是，没有。

他对谢采素来放心，谢采手上的权力也极大，但谢采从来慎之又慎，绝无半分逾越。谢采的想法总是很合他的想法，谢采的行事总是能让他感到满意，甚至是他一时没考虑到的地方，之后想起，也会发现谢采已经不动声色地补上。

他身边不缺向他提出问题的人，但谢采，是站在他的立场，帮他解决问题的人。

“罢了，蔷薇列岛的事我老夫再考虑一番，不过现在有另一件急事要交给你。”

“请门主吩咐。”

方乾将那封沾着血迹的信递给了谢采。谢采双手接过，看完后也是大吃一惊。

“这……康园主竟然……”谢采猛地抬头，“门主，未知尹宗主此时是何情况？”

“这便是要交给你的事。”

谢采一顿。

“属下明白了……”

“康家死伤惨重，对方实力不可小觑，你需要多少人马？”

“不知几位公子带走了多少人？”

“子游带走了岛上的观潮殿弟子和之前派去调查黄穆的弟子，胁驱带走的是凌海堂弟子。”

侠客岛上剩下的就是问心居、迷渊岛两处的守卫和原本驻守在岛上的部分蓬莱弟子，便是算上山海楼守卫，也只有不到六百人。

“属下需要两百弟子。”

如果真的遇上敌人，这个数目会让谢采比较吃力，但这已经是在保障侠客岛安全的基础上，能给他的最多的人。

谢采已经算的够清楚，方乾也不再多说话。

“那你这就去准备吧。”

“是。”

谢采俯身一拜。

“门主，属下告退。”

.

方乾派出谢采沿着侠客岛与经首道源岛之间最近的海路去追赶尹喙鹰一行人，不过此时，距侠客岛三百里开外的尹喙鹰等人自然还不知晓。

已是傍晚时分，有人轻轻敲了敲尹青羲的门。

“青羲，是我。”

尹拓的声音响起，尹青羲走过去将门打开。

“我给你拿了点干粮，你今日可是粒米未进。”

尹拓说着走进门，坐到了尹青羲书桌对面。

“姨奶奶让我来问问你，你今日闭关屋中是在做什么？”

尹青羲一语不发地走回书案后，拿起面饼咬了几口便又放下，掏出方巾擦了擦手。

“算卦。”

尹拓不觉坐直了身体：“算岛上情况？”

尹青羲摇头：“算明日。”

尹拓一愣，而后又反应过来不对。

“你今日一整日就算这一卦？”

“这一卦我算了六十四次。”

尹拓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青羲你疯了？！一事不二占，你……”

尹青羲平淡道：“无妨，我什么都没有算出来。”

前日，昨日，今日。连续三日，每次都是这样。

尹拓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青羲，别算了……”

“我知道了，不占便是。”

尹拓赶紧提起另一个话题。

“青羲，今日我与姨奶奶商量了如何与康家联手抗敌。”

尹青羲示意他继续说，于是尹拓蘸了点冷茶，在案上简单地勾画了舆图，边画边解释。

兄弟二人正讨论着，船却忽然晃了一下，桌灯差点倾倒，尹拓赶紧扶住。

“怎么回事？触礁了？”

尹青羲皱眉：“此处怎会触礁？”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察觉出古怪，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发生了何事？”尹拓冲着下面甲板上披着蓑衣的弟子喊道。

“公子，船底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底舱进水了！”

“什么？！”

尹拓接过尹青羲递来的斗笠戴上，匆匆下到了甲板上。

“进水情况如何？”

“破洞不大，正在修补，不过船现在肯定不能走。”

尹拓微微侧头：“怎么会进水呢……这附近应当没有暗礁？”

“肯定没有啊！这条路咱们都走了多少年了！”

尹青羲走了过来。

“其他船可有事？”

“好像没有。”

“怎么了？”

房间中的尹喙鹰也被惊动，走了出来，尹青羲向她说明了发生的事，尹喙鹰也十分不解。但想了一想，她又警觉起来。

“快，让弟子们到船边看看，海里有没有什么动静！”

“祖母，这是何意？”

“多年前海龙会中曾经出现过一个异士，他训练手下海寇潜伏在海中，等待过往船只经过，便凿穿船底，再趁机攀上船劫掠。”

尹拓：“这……这如何做得到？船只在移动，而且，再好的水性，这么长时间待在海里，也早该溺死了。”

“所以这群海寇被叫作‘水鬼’，这种事也一般发生在风雨天或者夜里，因为这时候船走的很慢。”

水鬼……

仿佛有一股阴湿之气缠绕上脊柱，尹拓打了个寒颤。

“啊！”

忽然有个船栏边的弟子大叫了一声，惊恐地后退了两步。

“怎么回事！”

“水……水里有东西！”

“通知所有弟子船边警戒！”尹喙鹰一振袖，“好个老鬼！我当是二十年前已经死了，不想今日胆敢来劫尹家的船！青羲，拓儿，你二人去船前盯着！既然海里的确有动静，那这附近一定还藏有他们的人！”

“是！”

二人赶至船头。

雨依然在下，火把点不起来，他们只能一边留意着船边的动静，一边借着灯笼昏黄的光芒四处张望。

湿冷夜风迎面而来，船身随波涛微微起伏。

海面之下，黑暗之中，潜藏着杀机。

“青羲你看，那是什么！”

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光亮。

“是船。”

这条海路平日里常有商船经过，然而此时此刻，二人万万不敢作此想。

“噔”地一声响动，是铁器与木板碰撞的声音，一个铁爪勾上了船边。

“来了……”

坎卦，又叫习卦，四大难卦之一。坎卦六三：来之坎坎，终无功也。意思是，来去都是险，最终不会有成功。

水风为井卦，井卦九三：井渫不食，行恻也。求王明，受福也。意思是，井已清理而不来提水，这种行为使人悲伤。祈求君王贤明，以得其福泽。

今天一定是末吉吧……诸事不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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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 1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