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拓四岁开始习武，二十年来见识过无数对手，但从来没有想到，有一日他的对手会是“鬼”。

“水鬼”。

他印象中从没有见过这种海寇，不过看着眼前扑上来的敌人，他也能想到，这些“水鬼”曾经给来往商船带来过多大的恐惧。

皮肤褶皱，四肢细长到不正常，却有着惊人的敏捷，眼眶凸出到眼珠几乎要掉出来，迎着光亮就能看到那眼白充血发红。

简直像是真正的海中恶鬼。

但是，他们终究只是人。哪怕他们已经自认为鬼，也没有一丝人该有的善恶之心，被尹拓斩于剑下的时候，他们依然也会流出腥红的血。

死了就是死了，狂风暴雨也不会让他们在黑暗中复生。

只不过，这群“水鬼”实在太多了，船边的防守被短暂打开一个缺口，他们就接连涌上，甲板上早已满目狼藉，鲜血横流，战斗也没有半分要结束的征兆。

“祖母，那艘船过来了！”

那片光亮在风雨中摇曳颠簸，没有温度，只有说不出来的邪恶。

它直直地向尹家的大船船头侧面撞了上来，两艘船都猛地一震，而后动弹不得。

“疯子！”尹拓愤恨道。

对面船上架起了木板，成队的海寇现身，想通过木板来到他们的船上，尹拓与尹青羲见状，立刻率弟子奋力把这群海寇逼回去。

围堵的间隙，尹拓忍不住道：“海龙会主力不是没了吗？哪儿来的这么多海寇！”

“许是别的。”

“东海上哪股海寇有这般实力我们竟不知晓！”

尹青羲没有再回答。

的确，究竟是哪股势力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竟然不知道。

“尹喙鹰留下活口，其余人，通通杀死。”

一个年轻而阴冷的声音在对面船头的阴影中这样命令道。

“狂妄至极！”

尹喙鹰怒骂一声，飞掠而来。

“哪里来的小子敢在此处大放厥词！老身今日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

尹喙鹰一杖震退数个海寇，沿着木板向对面船头攻去，尹拓与尹青羲立刻跟上。

到了近处，借着船舱中的灯光，他们才看清对面的匪首。

“尹雪尘？！”尹拓大为惊骇，而尹青羲却是想到了一些更危险的东西。

尹雪尘依然带着面具，即便听到了尹拓的话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他的身边，还有两个人。

中间的那个是穿着赭色衣裳的年轻剑客，另一个则高鼻深目，发色浅黄。

那个剑客的头发像尹青羲一样发灰发白，眼里闪着恶毒的光。

“呵呵呵……”

面对来势汹汹的尹喙鹰，他轻轻笑了出来。

几人很快交上了手，尹青羲的对手是那个看起来像是来自外邦的人。此人极是凶悍，手中武器乃是柄鱼叉，那鱼叉不知是用何物所铸，不仅锋利异常，而且挥舞间带起层层寒气。

他们从船头打到船尾，尹青羲不仅要对抗眼前人，还要应付旁边不断伺机偷袭的海寇。如此下去，实在对自己不利。尹青羲转瞬思索，绕至那人身后，二人边打边往尹家的船退去。

尹喙鹰与尹拓同样做此想，很快，尹雪尘三人都到了尹家的船边。

“祖母！”

尹喙鹰略一颔首，大喝一声：“起阵！”

尹家的船上多是先天一脉的弟子，听闻此言，他们自发地将尹喙鹰周围清出了一块，尹拓负责守卫，而尹青羲为尹喙鹰辅阵。

金色光芒在大雨中亮起，铺展至尹雪尘三人的脚下，尹雪尘一看便知，这正是在巨冥湾那夜尹喙鹰曾用过的杀阵。

“尹雪尘，看你这次还如何逃脱！”

然而尹雪尘并没有慌乱，他将伞一撑，划出阵法短暂庇护住三人，当然，没有去管阵中其他海寇的死活。

尹喙鹰见状，立刻向阵中注入了更多的内力，阵法的光亮越来越强，周围人都快睁不开眼，尹雪尘的阵岌岌可危，阵法中央的三人也显出了痛苦神色。

然而，就在此时，变动陡生。

斜里刺出了一把匕首，猛地插入了尹喙鹰的后背，没至刃柄。

对面的尹青羲呼吸瞬间停顿。

尹喙鹰忍着剧痛回头，看清了那个偷袭的人。

“是你……”

尹陌寒。

“宗主，对不住了。”

他扬袖抽出匕首，趁周围的尹家弟子皆陷入震惊之际，狠狠地将尹喙鹰向阵中推去。

“……祖母！”

阵法被迫打断，尹雪尘三人身上的桎梏消失，尹喙鹰却被阵法反噬，喷出了大口鲜血。

对面三人齐齐攻上来，尹青羲箭步护在了尹喙鹰身前。

“尹陌寒！！”

愤怒至极的尹拓一剑劈下，尹陌寒险险闪过，周围尹家弟子一拥而上，尹陌寒见势不妙，运起轻功向对面船上退去。

“阿拓！”

以一敌三，尹青羲应付得极是吃力，尹拓见状，也只能放弃追尹陌寒，扭头去帮尹青羲。

然而，等尹拓加入战局就发现，他和尹青羲加起来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尤其是尹雪尘，他之前觉得能压制，现在却觉得尹雪尘方才应当有所保留。

叛徒。

尹雪尘是尹家的叛徒，尹陌寒更是。

他们，才是真正潜伏在海面之下的鬼。

寒芒闪过，那赭色衣裳的剑客一剑削去了尹青羲耳畔半缕长发，带出一串血珠。他阴恻恻笑道：“还想抵抗？那可得再用力点了，等会儿有人来了，你们就没有机会，只能去海里喂鱼了。”

他们还有援兵！

意识到这一点，尹青羲面上的镇定几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与尹拓且不说，尹喙鹰的伤却是不能耽搁了，还有这满船弟子，经历前后两面海寇的次次冲击，早已死伤惨重，活着的也筋疲力尽。

“咳咳……青羲，拓儿……”

尹喙鹰捂着心口摇摇晃晃站起，沾满鲜血的手在襟前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祖母！”

尹青羲与尹拓边打边护着尹喙鹰后退。

“不能这样耗下去……”

“姨奶奶先去其他船上离开，我和青羲来拖住他们！”

“胡说什么……他们要抓的活口是我，怎么可能让你们断后……”

“祖母……”尹青羲的瞳孔微微张大，唯恐尹喙鹰说出牺牲她自己，换他和尹拓安全的话。

“拓儿，你一人抵挡他们三个片刻，可能做到？”

“能！”

“好……青羲，我们来起阵！”

起阵？

尹喙鹰连站都站不稳，她还要起什么阵？

“……青羲，守住坎位！”

尹喙鹰咬牙掐指念诀。

“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一股蛮横的冲力从尹青羲脚底升起，尹青羲凝神将其暂且压下。而随着尹喙鹰不断念诵，那股越来越强的力量却慢慢地听凭了尹喙鹰的操控。

点点星芒闪烁，就在尹拓要被尹雪尘偷袭之际，尹喙鹰大喝一声：“去！”

瞬息间，伞被打飞，尹雪尘连连后退，直退到了船边才停住。

“何物！”

另外的两个人看向尹雪尘，尹雪尘也极是惊骇。

“哼……只会些鬼蜮伎俩也敢在老身面前张狂……尹雪尘，你离尹家武学真正的奥秘，还差得远呢！”

尹雪尘身形一滞，而后紧紧攥住了栏杆，就算看不到面具下的脸，尹拓也知道，那脸上现在的表情一定狰狞至极。

“老身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阵法！”

罡风激荡而来，尹喙鹰法杖指向处，潮湿水气携风刃切割四周，连雨点都像是落下的重锤。

借天地之势，成我一家神威。在这大海之上，暴雨之中，阵法的效力被发挥到了极致，毕生内力汹涌灌注，无论海寇逃到哪条船上，都逃不出大阵的范围。

“杀——”

尹拓带领弟子趁机反攻。

“青羲……”

“是……”

尹青羲明白尹喙鹰的意思，勾连阵眼，将自己的内力也注入了阵中。

然而，他的声音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尹雪尘等人终于连连败退，那些“水鬼”被赶回了海里，其余的海寇也进了海里喂鱼。

“现在怎么办？那老娘们的阵谁能破？！”那手持鱼叉的人吼道。

“如今之计，还是先撤。”

“什么？！”那赭红色衣裳男子怒目而视，“你可记得你的主子在国师面前是如何担保的！”

“阁下可以继续去送死，我们不会拦你。”

说罢，尹雪尘便与另一人一起从大船上跃下，那里有准备好的小船。

“你们……”

“狗贼，纳命来！”

尹拓已提剑追来，那人环顾四周，终于还是不甘心地抽身离去。

风变小了，雨重新垂直落下，海水也恢复平静。

尹拓率弟子浴血奋战，杀退残寇，转身折返大船。

“姨奶奶，那些人说的援兵不知什么时候到，我看我们还是……”

尹拓的话忽然停了下来。

“青……青羲……”

大雨中，尹青羲揽着双目紧闭的尹喙鹰跪坐在甲板上，眼中是一片空茫。

旁边的几个弟子相互搀扶着默然肃立，没有人上前。

“青羲……姨奶奶怎么了？你怎么不扶她进去治伤？”

尹拓说着，声音却逐渐变了调。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啊！”

“刚才那个阵……”尹青羲终于开了口，话语虚弱而无力，“刚才的那个阵……祖母就是阵眼……”

尹陌寒那背后一刀加上阵法的严重反噬，已经让尹喙鹰身负重伤，内力紊乱，然而她又以自身为阵眼起阵，强行大量输出内力，要承担的风险，不言自明。

这本就是一场以命相搏的赌局，不幸，她赌输了。

然而她护住了尹拓、尹青羲，还有众多尹家弟子，他们赢了。

“青羲……”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