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乾有那么片刻没能听懂姜鱼在说什么，但当他明白过来姜鱼的意思后，脸上的血色便在刹那间褪尽了。

“谢采……”

方乾的身形晃了一下，背过身撑住了书架。

“谢采……”

他的视线左右游移，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慢慢攥紧了拳。

“谢，采！”

“轰”地一声，屋内的香炉花瓶等物尽皆破碎，姜鱼在四溅的锋锐碎片中长跪不起，而廊下的守卫一只脚刚踏进门，便惊骇得一同跪了下来。

方乾转过身，没有管那倒塌的书架和满地齑粉。

“说……他都做了什么……”

方乾面颊上肌肉微微抽动，额前的每一道横纹都透露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姜鱼仰起了头，虽是看向方乾，眼神却空茫一片。

“回禀门主……是谢采……骗开了蓬莱的防线……”

当然不会有尹喙鹰等人的消息传来，因为谢采根本没有去追尹家的船。自他离开问心居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蓬莱的白相。但是，这却不妨碍他利用这白相的身份做最后一件事。

假传方乾命令，调开防守弟子，引海寇上岛，血洗蓬莱。

原本，这种事是不该发生的，因为谢采根本没有门主令，不能代表方乾。然而，谢采在蓬莱门中的威望实在太高了，即便是知道谢采在受罚的温蘅，也被他花言巧语骗过，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更何况，谢采的身后还跟着一群“蓬莱弟子”。

“这不可能！”方乾怒喝道。

就算谢采叛变，他也不相信会有那么多蓬莱弟子跟着谢采叛变。

姜鱼颤声道：“回禀门主，那些人根本就不是门中弟子……他们只是身着弟子衣物，是……伪装后的海寇……”

方乾心头一恸，滞了片刻后问道：“他们哪里来的门中弟子衣饰？”

答案堵在喉咙里，姜鱼开不了口。

那两百个跟着谢采离开侠客岛的弟子……

想到这一点，方乾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了一步，跌坐进了书案后的座椅。

“门主！”

门口附近的两个弟子早已被惊傻了，直到此时才回过神，但方乾抬手，示意他们都不要上前。

“呵……呵呵……好一个谢采！”

如此狡诈歹毒，视人命为草芥，不择手段。这就是他培养出来的人，是他青眼有加，事事倚重的白相！

十几年了，他认识谢采也有十几年了。他竟不知谢采究竟是什么时候起的异心，抑或是，谢采从来，从来没有真心归顺过？

他有何面目去见蓬莱众人，去告慰死者？

“门主，属下失察至此，酿成大错，自知无法挽回，愿以……一死赎之！”

姜鱼的额头重重磕到地上，发生沉闷的声响。

“若说失察，我之罪远甚于你……”

“门主……”

“不必急于求死。”方乾勉力站了起来，“来人。”

“弟……弟子在……”

方乾喘了一口气：“召集问心居中所有弟子，连夜赶回蓬莱！”

“是！”

方乾迈步走到墙边，颤抖着手握住了几案上的门主佩剑。

名非名。

枉他自诩一世英名，如今毁于一旦。他已无颜面对方家列祖，但在他谢罪之前，他必须为东海，为方家铲除这个他亲手种下的祸患。

.

“小公子！”

“明卿！”

“让开……都让开！别拦着我，我要回去！”

“明卿你冷静一下！”

方明卿瞪大了眼推了方皓一把：“我很冷静……我只是要回蓬莱看祖母他们，我只是要回去救阿音！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等你到蓬莱还来得及吗！明卿，门主已经回去了，他一定会把阿音救回来的！”

“我不信他！”方明卿指了指心口，“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去救！就算是死，我也一定要把阿音带回来！”

方明卿死命地推开方皓和方家弟子欲向外走，他疯了一般拼上全身力气，几个人竟也拉不住他。万般无奈之下，方皓横剑拦在了他的面前。

其实方皓并没有抽剑出鞘，但方明卿几近癫狂的神色中还是染上了悲愤，他动作一顿，旁边的方家弟子趁机扯住了他。

“你要和我打一架吗，打赢了我就能走吗……”

方皓实在心痛难当，他一把扔掉了剑，将方明卿揽了过来。

“阿弟……”方皓刚开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我不是……我不想阻止你去救阿音，可……”

方明卿僵直地站着，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

“我也想回去！跟你一样想！但是没有用……而且我们走了，蔷薇列岛怎么办……”

方明卿咬着牙，抽泣声却越来越大，方皓怎么擦那泪痕都擦不干。

“我只有……阿音一个妹妹……”

“我知道，我明白……我也只有阿音一个妹妹，子游也一样！我们都只有一个家啊……”

“她还那么小……遇到那么多坏人要怎么办……”

方皓将方明卿的头按到自己肩上，一个安慰的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昨日还在为打了漂亮的胜仗而庆贺，可一夜还没过完，就天翻地覆。

千载蓬莱，未曾遭遇过此等劫难，更可恨，竟是祸起萧墙，忘恩负义的背叛。

“明卿，我向所有方家先祖发誓，阿音一定会被救回来。”

方皓循声转头，发现方子游、姜澜鉴还有何星萧扶忧站在门口的逆光中，而方才那句用尽了力气的话正是方子游说的。

“子游……”

那四人走近了两步，方皓才发现，方子游的眼眶是红的，握紧的拳头上全是未干的血，而姜澜鉴，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了。

“明卿，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萧扶忧站了出来，“我方才以阿音的生辰八字起了一卦，算得她福泽绵长，遇难呈祥。我以师门的名义向你保证，这一卦一定准。”

方皓蓦然喘了一口气，激动地向他道：“扶忧，多谢你！”

萧扶忧无声地摇了摇头。他没有说的是，方才他向方子游询问方若音的生辰八字，方子游得知了他为方若音起卦的打算，几乎想给他跪下来。

见方明卿依旧没说话，何星接着道：“明卿，如果你觉得卦象还不够的话，那还有一件事，也能说明阿音应当暂时无恙。”

方皓连忙道：“什么事？”

方子游：“刚刚侠客岛传了新的消息。”

“侠客岛？是何人所传？”

“姜姑姑。”

方皓点头，看起来方乾回了蓬莱，便让姜鱼守侠客岛了。

“文帅说了何事？”

方子游吸了一口气。

“……其实，和阿音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一个孩子，谢弈。”

“弈儿？！”

“对。弈儿是被那个叫灵泷的侍女带出去的，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那个侍女她……”

方子游目光一冷：“姜姑姑说，她应该是谢采的人，是谢采授意她把弈儿带走的。”

方明卿干巴巴开口道：“这又能证明什么。”

“侍女说，阿音当时是偷溜出去玩，她应该是偶然撞上了灵泷和谢弈，才会被一起带走的。也就是说，谢采原本没打算要掳走她。”

“可她已经落到了那群畜牲手里。”

何星不得不接着道：“姜前辈觉得，谢弈知道阿音在，为了谢弈，谢采应该暂时不会对阿音怎样。”

萧扶忧：“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阿音是方家的掌上明珠，好好地留着她作人质，难道不比伤害她划得来？”

方明卿的喉结动了动。

“明卿，你听到了吧！”方皓拉住方明卿的手腕，“阿音她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方明卿撇过了头。

方子游：“明卿，祖母和叔祖的伤势都还算稳定，你放心，等我们把蔷薇列岛附近的渤海人都彻底赶走，我们一起回蓬莱！”

方明卿终于咬牙点了点头。

“明卿……”

“阿兄……”

方皓重重地拍了拍方明卿的肩。

见方明卿冷静了一些，众人的注意暂时回到了蔷薇列岛。但说起渤海和月泉宗，不免会谈及谢采。

何星发现，只要提到“谢采”这两个字，方子游额头的青筋便会跳一下，拳头也攥得愈发得紧，刚刚结痂的伤口又崩裂，流出血来。

在侠客岛上，方子游与他和萧扶忧一起讨论过很多次关于内奸的事，如今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虽然还有一些疑惑难解，但总的来说也算真相大白。

只是，方子游曾经表现出来的那些脆弱全都隐去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恨意和报仇的决绝。但何星知道，在方子游的心里，那道由谢采划下的名为背叛的伤疤，会一直疼下去，或许永远都无法再愈合如初。

“报——”

斥候来到了门前，众人都安静下来。

“禀报公子！渤海船队正在海门关北侧二十里处集结！”

“哼！”方子游冷笑了两声，“来得好……便先用他们的血来祭奠那些枉死的弟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