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下有何处能帮到青羲公子?”
萧扶忧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疑惑,而他的身后,听到动静的何星也打起竹帘从里屋走了出来。尹青羲向何星做了个揖,何星也还他一礼。
“尹公子,还是坐下来说吧。”
尹青羲点头,几人回到刚刚萧扶忧与莫边芽谈事坐的四方桌边,坐成一圈。萧扶忧翻开新茶盏,为尹青羲斟了一盏。
“公子请。”
尹青羲只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请教诸位。”
尹青羲又重复了一遍,看起来的确心情急迫,而他神情沉肃,要问的应该也不是小问题。
“此处并无外人,公子请直说。”
尹青羲面向萧扶忧,动作一顿。
“我想问你,你如何看待天命?”
室内一静,何星的眉头轻敛,不禁去看萧扶忧的反应。
“这个问题……”萧扶忧淡淡笑了一下,“恕在下冒犯,青羲公子此问想是因尹宗主之事而起?”
瞬间,尹青羲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中,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而痛苦过后,他缓缓点头,又缓缓摇头。
“是又不是?”
尹青羲垂首,眼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祖母之事……确是起因,然而,我心底也早有疑惑,廿载修行,那疑惑从未根除。”
“惑而不解,日久愈惑。”
“是,所以这次我想来问问你。”
尹青羲重新抬头,目光灼灼,语气也变得前所未有地激动。
“你说,天命究竟是什么?人在天命面前又究竟算什么?为什么上天会赐人推衍的天赋,却又在那之后为占算化劫设下万般阻碍?”
若是他当日能提前算出那一劫,是不是尹喙鹰就不必死了?
这个已经无解的问题,日日夜夜折磨得他发疯。
他过往的潜心修行都算什么呢,这难道就是上天的嘲弄,嘲弄他卑微如蝼蚁?
天要如此,他应该接受?可他如何能接受?
若不接受,他应该反抗?可他要怎么反抗?
天道,真的能反抗吗?占算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姨祖母说,衍天宗以奉守天命为宗旨。你既出身这样的宗门,精于推衍,身上又有未解的死劫,我不信你没有过这样的疑惑。你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
何星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初至瞻宇阁的深夜,他与萧扶忧并肩坐在阶前,他仰望头顶浩瀚星幕,直到听到萧扶忧失神地问出了那一句。
“然而……究竟什么是天,什么又是天命呢……”
“我不知道。”
这就是萧扶忧的答案。
“不过,如你所见,我还在想办法化解死劫,我还想活下去。”
“师弟……”莫边芽低声嗫嚅。
“你不知道……”尹青羲为萧扶忧的干脆而发愣,“你也不知道?你不是衍天宗弟子吗?你们宗门……”
“天运有常,星以为象。推步盈虚,衍算天机,至精之术也。世有三才,便有三劫,而我衍天宗承邹子衣钵,唯谈天也。何也?地劫、人劫终为天道所控,化此二劫,不过是顺天的修炼。故我衍天宗隐居大漠,不作人间小技,唯以观星推衍为务,奉天证道,为天化劫,守万世春秋不变。”
萧扶忧朗声说完这一段,微微抬眸。
“此乃我宗弟子入门时必听的教诲,是青羲公子想听的吗?”
“奉天证道……为天化劫?”尹青羲的目光恍惚游离,他思考半晌,不禁发问,“其余二劫之意皆浅显,然而,究竟何为天劫?”
天劫。
这个字眼,何星依稀记得萧扶忧曾提过,不过那是在很早之前,此后萧扶忧再没有说过,他也没有仔细问,究其缘由,大概是因为这个词听起来实在离他们太远。
无论是中原持续的叛乱,还是东海巨大的动荡,这一切都还被划分在地劫的范围内,何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才能被称为天劫?
“世事变化与星象所示不符便是天劫。”莫边芽道。
“师姐所说,乃是判断之法。”萧扶忧接道,“追根溯源,所谓天劫,虽有一‘劫’字,却与地劫、人劫有根本的不同。地劫人劫皆来源于天,而天劫,却不来源于天本身。它指的,是天道的运行被打乱。”
何星猛然睁大眼。
“打乱天道?”
谁能打乱?人吗?
萧扶忧显然看出了何星的意思,他点了点头。
“很有可能是人。”
“人怎么能改变天道?‘可能’又是何意?”尹青羲追问连连。
“‘可能’之意便是我也未曾见过。不止是我,这世上活着的任何一人应该都未见过。因为自永嘉之乱后,天劫便再未出现。”
“永嘉之乱……”
算一算,那已经是四百多年前。
“当年被扭曲的天命在郭景纯之后已重回正轨,而当年之事的所有记载,也已经在乱世里消失无踪。”
他们所能查证的,只有郭璞复原的半卷《九洛万年书》中相关的只言片语,而其中对上一次天劫的真正起因,言辞含糊。
“尽管天劫的起因难以完全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天劫至时,必然伴随着浩大的地劫人劫。天劫,乱的是万年宙合之势,却无推运为保障。”
莫边芽:“然而我辈之人,既受天命,得识盈虚之术,又岂能对此坐视不理?这便是为何我衍天一门要将为天化劫作为宗旨践行终生。”
尹青羲怔然点头。
“你们说的都不错。天劫需化……那地劫人劫呢?便不重要了吗?”
他永远忘不了幼时跪在父亲病榻前起的誓,也忘不了大雨中揽着尹喙鹰已经冷透了的身体的感觉。
痛彻心扉,神魂欲裂。
这些,都不重要吗?
“如果人竟有办法干扰天道的运行,那天命岂不是也可以被改写?!”
“尹公子,”莫边芽蹙眉,断然截住了尹青羲的话,“人死不能复生。”
尹青羲神情一滞,仿佛被折断了脊梁。
“我明白……”
纵然他找遍天下,也不可能再找回那个将他养育长大的人。
“你问天命能不能被改写……”萧扶忧缓缓开口,指尖触了下杯沿,他看了眼何星,又看了眼莫边芽,“我觉得,或许能。”
“师弟!”
莫边芽顿时变色。她此刻的心情便如当日何星在瞻宇阁前时一般——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的边缘,生恐萧扶忧会掉下去。
“师弟,你莫要忘了师父的那句话!”
万物自行其轨,知天道者,有所为,亦有不可为。
这句话,如今连何星都已烂熟于胸。
“我没有忘,你听我说完。”
萧扶忧轻拂衣袖,右手搭上桌案。
“师姐,天道所示即为天命,然而命数为什么会有定数与劫数之分?”
莫边芽一顿。
“你说的改变天命,难道是指化劫?然而无论劫数化或不化,其实都在天道掌控之下。”
“不错不错,即使当年赵鬼神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只是争得一时。”萧扶忧点头,“但是师姐,我想说的是,劫数能化,定数就不能变?”
闻言,莫边芽几乎呆住。
“……师弟你在说什么?能改变的定数还能叫定数吗?”
“现在不能改变也只是现在罢了,你我生在当世,又怎知千载之前无人能做到,千载之后无人能做到?”
“这……”莫边芽词穷。
亘古以下,多少事迹已杳渺不可寻,百代之后是何光景也无法通过观星推衍一一定论。
而除了能不能化解这一点,没有人能说出定数和劫数还有什么绝对的区分。
谁能保证这二者之名不是被强加的?
若要叫萧扶忧举一个例子,那不免又要说到赵鬼神,毕竟他曾提前结束一场地劫,也成功地让早该族灭的赵家存续至今。萧扶忧当然不是赞同赵鬼神的做法,但他确实从赵鬼神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这种可能,连萧卿云也承认。
“定数,如果真的如劫数一般能被改变,那天命,不就是能被改写?”
莫边芽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可是,师弟,便如你所说,当世之人总有力所不逮之事,往前千年也一样,往后千年也一样,无论是哪一代,总会有定有劫。”
萧扶忧眸光一动。
“前人做不到的事,哪怕后人能做到,他们又怎么回到过去,去替前人将天命改写?”
“师姐……说得很对……”
天命,不仅包含世事的发展,也应包含着当下的时间。
“看来我对此事仍考虑不周。”
莫边芽叹了一口气:“然而师弟你说的亦有道理,即便只考虑此刻,定数与劫数的界限……谁又能真的摸清呢……”
何星道:“如此说来,即便是一般认为的定数,也可以试着去改变?”
他说完一顿,恍然意识到赵涵雅一直以来的行动,以及他们帮助赵涵雅的行动,都属于此类。
他以前并没有听过关于定劫之分的讨论,而赵涵雅最初这样做的缘由可能也没有这么复杂,她只是想求生。
原来人心竟会自然将人导向探求界限的路,这是不是也算天命?
尹青羲:“虽说可能改变,然而化劫尚需代价,那定数……”
萧扶忧缓缓摇头。
知天道者,有所为,亦有不可为。
而他还从萧卿云口中听过另一句话,那是赵鬼神留下的。
“算尽天命,犹有不甘。知天道者,往往殉之矣。”
占算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除了为天,是不是还为人?
“地劫人劫重要与否,要看是为谁而问。青羲公子,你是为了谁呢?”
为了尹家,为了东海?那答案自然是重要的。
但对于衍天宗,情况又有不同。
卫载悠说,近神明,远人情。宗门教诲所述即是“近神明”,然而实际上,没有几个人能完全做到,即便是萧卿云,也无可避免地偏向人情这一侧,否则,他何必想尽办法只为救萧扶忧?
是人就会有爱憎,有苦乐。因此衍天宗一直在摸索的,实际上是中间的那条路。
天道真的需要他们的守护吗?萧扶忧想,恐怕也未必。他们极力避免天劫的来临,实际上也只是作为人在担忧。
萧扶忧将这些心底的话尽数吐露,另外三人的神情一时都很复杂。
“师弟,你究竟是什么时候……”
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这些想法的?
萧扶忧也不记得了,但大约是在得知死劫之事后不久。
因为不甘心而对天道产生质疑和怨怼,他去书中寻答案,书中没有,他去问萧卿云,萧卿云也没有明说。他灰心而失望地提出去做九州使,也就是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比方。
九州使是试心的幻灵境。
试心?试什么心呢?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懂。
他只知道他更想活下去,因为除了宗门外,他还有了不能放手的人。
在方乾那里再经历一次希望幻灭,按理说,他应该会更焦躁苦闷,然而事实是,他现在可以平静地将这些疑惑说出,与尹青羲他们讨论。这一方面是因为那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约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萧卿云在他离开宗门前对他说的话。
“若想不通,倒不妨从行中求。”
枯坐空屋无济于事,这是萧卿云提醒他的,也是何星教给他的。既然他欲求生,那寻找化劫的方法总没错,而在最后的那一日到来前,他都会耐心地继续寻找答案。
“青羲公子,你我之道相似而不同,有些答案我无法给你,但也许……你要做的事能给你。”
“我要做的事……”
那是什么呢?
中间重写了一遍,我也不知道半夜之前下一章能不能写完……
萧扶忧说的不代表是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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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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