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莫边芽早起梳洗。
她去厨房端萧扶忧的药捎带何星的早饭时,夙文林问她,何道长的风寒转好了吗?莫边芽只得回答,恐怕还要休息几天才能痊愈,夙文林面有忧色地送她离去。
莫边芽到了何星门前,门是关着的,她单手端着托盘,试着推了一下,发现里面上了门闩。
到了萧扶忧喝药的时候,何星还没起?这太不寻常了。
莫边芽迟疑地将托盘放到了不远处的石桌上,返身回来开始敲门。
“道长!何道长!”
几声过去,没人回应。
莫边芽越发担心了,她试着从门缝向内看,却只能看见正对着门的那扇四折屏风,贴着门仔细去听,屋中似有人粗重呼吸。
莫边芽心头一沉,种种不好的念头同时涌了上来。
她攥紧了拳,暗道一声“得罪”,从袖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匕。那短匕本非凡物,加之莫边芽灌注内力,薄如雪纸的刃尖探入门缝,顷刻间便将门闩从中间切断。
“何道长!”
莫边芽收回匕首,一脚将门踹开,踏了进去。粗重的呼吸声来源于屏风后,莫边芽两步上前,却在绕过屏风的瞬间硬生生停下。
屏风后是一张小榻,何星这几日就睡在这里。此时他已经醒了,穿着内衫倚靠在床榻的那一头,攥着半拖在地上的薄毯,大口大口地喘息。
何星不是不想应门,只是没有力气。
他的脸因高热而发红,衣袖下的手腕上布满了红疹的痕迹。
何星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出去……”
.
不到半刻钟,何星发病的事已经传到了落星湖,孙思邈得知后,立刻让裴元带弟子将何星接到晴昼海,莫边芽想跟却又意识到萧扶忧还需要人照顾,只能僵硬地在山门前止步。
何星的病来得很急。
他不过是三四天前才开始出现类似风寒的表现,现在却已经有了呼吸不畅的症状。孙思邈一边指挥徐郁和林知行为何星拭身降温,涂敷药粉,一边简单地问何星一些关于病情的问题,然而何星耳中轰鸣,听不太清,只能连蒙带猜勉强回答几个字。
孙思邈发现,何星没有经过其他人那样的“风寒治愈”的阶段,或者说他的这段时间太短了,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让他有一些不妙的猜测。
徐竹也赶来了,谷之岚快步跟在他身后。
孙思邈问徐竹几天前为何星诊脉的情况,徐竹直接将当时的脉案记录带了来,接着,何星听见谷之岚说他以前就有肺疾,虽然不知是用什么灵药治好了,但并没有彻底将病根拔除,上一次风寒时似乎就有那病根被牵起的征兆……
肺疾,何星是知道的。他曾经病了那么久,就算没看过几次大夫,心里也一清二楚。但是灵药……
之前谷之岚为他把脉时好像是问过他以往吃过什么药,他没在意,回答说没有。可是现在想想,他那旧疾还真是痊愈得莫名其妙啊。
他大概是吃过的,只是自己不知道。而东都那两年,会默默为他做这种事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萧扶忧……”
每一次呼吸都灼烫着喉咙,何星闭目喃喃念出这三个字,声音低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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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真是因为牵动了沉疴旧疾,何星的病恶化得非常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裴元负责何星的医治,徐郁与林知行轮流守在何星身边,他们尝试了很多办法想让何星退烧,但无论是不间断的冷敷,还是针灸,汤剂,药浴,没有一个办法成功。
何星烧得浑身发红,嘴唇起皮,连意识都开始渐渐模糊。可即便挣扎在半昏半醒的边缘,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冷,感觉到疼,感觉到越来越逼近的窒息。
过往的旧伤一齐来向他索债,喉咙里像是卡着棱角锋利的石头,反复撕裂血肉,他需要将那点所剩无几的力气都积攒起来,才能勉强咳出几声,等咳得冷汗淋淋,他伏在床边,抬眸便能看见那痰中带着暗沉的血。
吞咽极是困难,即便是喝粥也只能勉强几口,虽然那粥是夙文林特意熬的,也只能可惜他的一片心意。
林知行看他的目光中有越来越难以压抑的惶恐,何星再次意识到,他是真的病得很重。
他可能要死了。
裴元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是沉默严肃的,徐郁面对病患也同样稳重寡言,但何星不止一次地看见徐郁为他换下额头被烫热的湿布巾时眼睫发颤,也听到徐郁似乎在一个人低声自言自语。
“不要死,不要死……活下去……”
活下去。
这也是何星心里的念头。
骨头缝里都在漏风,胸口憋闷像是有人死死压住他的嘴,疼痛让人难以有一丝正常睡眠,但即便每一刻都是这样的煎熬,他也依然想活下去。
何星不知道他又熬了几天,因为他现在常常闭眼时还是白昼,再睁开眼已是深夜。他的眼睛好像也坏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徐郁和林知行的脸,反倒经常出现幻觉,好几次看到了萧扶忧。
那倒也不错。
“道长你不要慌!眼睛受影响只是暂时的,等你慢慢病好,眼睛也会跟着恢复的!”
徐郁大声的话语落到何星的耳朵里几乎只剩轰隆的杂音。他奋力地呼吸,胸口却只是勉强有一点起伏。
“道长……”
徐郁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额头青筋暴凸,他的手指抓着床沿的被褥反复攥紧又松开,连带着上面刚沾的一团污血都变得形状诡异。
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他们现在还能做什么?难道他们已经走到了绝路,接下来只能看着何星去死了吗?
不行,不能……
徐郁在面巾下急促呼吸了几下。
“知行!知行!”
“来了!”
徐郁起身朝帐篷外大喊,林知行很快跑了进来,徐郁快速对他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老神仙!”
“欸……小师叔!”
林知行话音未落,徐郁已经跑远了,林知行去看何星的情况,发现何星沉沉晕了过去,于是帮他按压了几处穴位,清理了床前的秽物,守在何星旁边。
一直到天色黑透,徐郁都没有返回,林知行点起了帐篷里的灯,请巡逻路过的弟子将何星的药带来,顺便向他们打听有没有看见徐郁,结果他们说徐郁还在落星湖。
林知行进了帐篷,给何星喂药时,何星又模模糊糊地醒了,林知行听到他无意识地低声说冷,但其实何星这几天还是反复发烧,他触到的皮肤像是架在火上烤。
喂完了药,林知行帮何星又擦了次身,然后仔细帮他揉搓四肢。被褥已经不能再加了,只能用这种办法让何星感到暖和一点,虽然其实对治病没什么大用,但林知行自己经历过,知道其中的痛苦,他觉得能让生病的人吃一顿有滋味的饭,睡一场安稳的觉都是很有价值的。
等林知行的手臂发酸的时候,何星终于舒服了一些,这回,他终于是睡了过去。
夜色转深,晴昼海变得安静。
徐郁没有回来,今晚便由林知行守夜,他就在灯下撑头坐着,偶尔打一个盹。
三更的时候,林知行突然惊醒了,他晃了下头,意识到唤醒他的是一阵艰涩喑哑的“呵哧呵哧”的声响,顿时瞳孔一缩,三步并两步奔到何星床前。
“何道长!”
何星此时已经喘不过来气,四肢蜷曲痉挛,脸憋得发紫,意识陷入了昏迷。
不妙!
这样的情况若是不能及时缓解,不到一刻钟就会要了何星的命。
“何道长……”
林知行想先把何星扶成坐姿,转瞬又意识到不妥,于是拼命跑出帐篷,一边跑一边向着落星湖的方向嘶声大喊。
“师祖!师父!来人呐!”
经过的帐篷里的人都被吵醒,落星湖畔熄灭的灯笼也被重新点亮,林知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回帐篷,一边用力地按压着何星喉下的天突穴,一边掐着他的人中。
“何道长……何道长醒醒……”
水滴断续落到何星脸上,林知行没发现自己已经急哭了。
裴元等人火速赶到,看到何星的情况也是心中一沉。
“知行让开!”
时间不等人,陆止和徐郁将何星抽成坐姿扶稳,裴元让徐竹施针,自己则拉下面巾,取了苏合散药粉以细管吹入何星的鼻内,但何星受到药粉的刺激也并没有醒。
“没用。”
裴元沉着脸将细管扔到旁边。
徐竹道:“他这是痰迷心窍,兼塞气道。”
徐郁:“那怎么办!”
从林知行发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刻钟,何星快撑不下去了。
裴元的额头出了薄汗,他抱臂紧抿着唇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知行!去取我屋里床头边上的那根皮管!”
林知行一怔。
“快去!”
林知行忙不迭地冲了出去,很快就回来了,将皮管递给了裴元,便摔坐在地上,裤腿和下摆湿了一大片。
陆止看着那根小指粗细,三尺来长的软管,问道:“师父,这皮管如何用?”
其实,这管子是徐竹拿给裴元的,因为他们现在收治的一些病人意识不清,难以喂药,徐竹便想到了当初他在何星那里看到的给萧扶忧喂粥的管子,于是请僧一行仿做了一个,结果其他病人还没用,反倒用在了何星身上。
裴元现在拿这根管可不是用来喂药的。
他将管子的一端送进了何星的口中,又往喉咙里推了一点,自己则咬住了另外一端。
“师父!”
陆止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裴元的意图他已经了解了,这是想把那堵住气道的痰吸出来。
可这怎么能行?何星得的是疫病,而且是重病,非常容易传染。其实他们现在离这么近就已经很危险,而裴元还要通过管子吸气,简直是拿命来搏。
“师父,我来吧!”
“废话什么!”
裴元看向徐竹,徐竹沉沉点头。陆止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配合,在裴元用力吸气的瞬间,徐竹收了金针,猛然向何星背后的穴位发力。
“咳——”
何星猝然皱紧了眉,那口要命的痰终于被吐出。徐竹将他身子一歪,何星伏在榻边不断呛咳,污血浊痰混杂,触目惊心。
“淤血咳出来也是好事。”
“师父您……”
徐郁赶紧倒水过来,裴元端着碗反复漱了几次口,擦了擦嘴将面巾拉上。
“我没事,师弟你替他施针。”
徐竹蹙眉道:“这里我来接手,你还是赶紧回去处理一下。”
裴元点点头,负手走出帐篷,陆止跟了出去。
“师祖……师父……”
林知行还湿着半身衣裳怔楞地坐在地上,徐竹道:“知行你也回去,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说。”
“好……”
林知行也跑走了,徐竹让咳完的何星在榻上躺平,开始了施针。
他施针时不喜人打扰,徐郁只在一旁安静配合,待徐竹施完针后,何星的面色总算恢复了一些,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徐竹难得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
“何道长,现在感觉可好些了?”
“我……”
何星对之前的事都不清楚,但对伏在床边吐血那一段还残有印象,也明白自己是生死间又走了一遭。
是徐竹他们把他拉回来的。
“多谢……”
“无妨。”
徐竹对方才的事只字未提,待徐郁为何星换了干净的被褥后,徐竹为何星刺了几个安神的穴位,何星便睡了过去。
徐郁将帐篷内处理干净,对徐竹道:“师父您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守。”
徐竹摇头,何星的状况仍旧不好,刚经历一番凶险,现在更是不稳定,剩下这半夜他是非守不可的。
徐郁无奈,只好跟徐竹一起守。过了半晌,他犹犹豫豫地重新开口。
“师父,师伯他……”
“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事。”徐竹诚实回答。
虽然裴元经验老道,也很及时地吐出了那根管子,但传不传染这种事实在难说。就像何星,不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就被传染了吗?
徐郁心里很难受,可又说不出什么话,徐竹缓缓叹了一口气。
“阿郁,这就是医者。你可后悔和我学医了?”
徐郁一顿,喉头吞咽,半晌后抬起了头。
“不悔。”
中医并不只是慢郎中,我只查了一点点关于中医急救的东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再查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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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第 173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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