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何星又发起了烧,虽然烧得不高,却让他在睡梦中也难以安稳,模糊地喊萧扶忧的姓名。
徐竹叹息,写了个方子让徐郁去煎药,好不容易将药喂下,接着又是反复的冷敷,施针,直折腾到天明,烧才终于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三日,都是徐竹代替裴元为何星诊治,何星虽病得眼前发黑,却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问林知行:“裴先生呢?”
林知行只得回答:“师祖这几日有别的事要忙。”
其实,裴元是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那日救完何星后,裴元回到落星湖,便把能想到的预防方法都试了,包括以盐水漱口,喝药,甚至不惜以反复催吐的方式来清嗓。裴元暂时没事,但现在也只能说“暂时”,出于谨慎,他这几天一步都没有出门,也拒绝别人去看他,包括孙思邈。
不过,林知行也不算是说谎,因为裴元虽然待在屋里,却也没闲着,他在研究改进一张药方,一张与何星息息相关的药方。
在何星差点出事的那天,徐郁曾去找过孙思邈,他想求孙思邈再想想办法救救何星。耐不住他的恳求,孙思邈只得说出了一件事,其实他们手头有一张药方,也许能救何星的命。
这是一张还没有人用过的新药方,是孙思邈根据之前的经验结合阿麻吕的发现想出来的,里面加入了很多他们之前没有用过的药材,药方的思路也与以往记载的那些疫方完全不同。
孙思邈觉得这药方不够成熟,因此还在斟酌,但目前还没有给何星试过的办法,只有这个了。
“老神仙,这方子可能有什么坏处?”
孙思邈拈须长叹:“这里面有几味药,比如管莲,药性极烈,以那孩子现在的情况,可能会撑不住。”
若是如此,那药就是一道催命符。
“没有办法能中和一下?”
孙思邈摇头:“很难。”
这方子之所以有用,就在那几味药强烈的药性上,就好比之前为萧扶忧治病,苏息玉虽然有毒,却不能不用。
还有一点就是,何星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越拖下去,越不可能受得住。
终于,在他们又一次艰难将何星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后,徐郁向何星坦诚了药方的事。
“老神仙说,由道长你自己决定用不用……”
何星听呆了。
“我……”
“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徐郁蓦然打断了何星,话音随着身体一起止不住地颤抖。
“萧郎君快醒了……”
就在一天前,莫边芽在给萧扶忧喂药时,发现萧扶忧的眼睑竟颤了一下,虽然之后没有再出现这种情况,但当时苏凤棠和苏白月都在,三个人不可能同时看错,孙思邈为此特意去了一趟三星望月,一番仔细的把脉后,确认萧扶忧是快醒了。
也许还需要一两天,也许还需要三四天。
但即便萧扶忧现在就醒,他也不能来见何星。
而何星的病若再无转机,也绝不可能拖到见萧扶忧一面的时候。
“何道长……你自己决定吧……”
何星仰面躺在榻上,失神地望着头顶,帐篷的连接处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掀唇想笑,喉咙作响,一滴眼泪先缓缓流进了鬓发里。
生关死劫,造化弄人,今日他与萧扶忧却是境遇互换了。
“你们有几成把握……”
“六成。”
裴元夜以继日地对药方进行改进,如今,何星有六成的可能能承受住那猛烈的药性。而且这是比较保守的估计,真正来说,他们的把握甚至能达到七成。
但不要说七成,即便是九成,对何星来说,也可能等于零。
“何道长……”
“我同意。”
徐郁愣住了,反应过来何星在说什么后着急地道:“道长你……不如再考虑考虑?”
何星一边喘咳一边笑了起来,又有几滴泪水从眼角划了下来。
“不必,用吧……我相信你们……”
.
好像是多么艰难的决定,但说出口之后也就那样了。在给了徐郁肯定的答复后,何星开始趁着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去考虑另一个问题。
如果他这回真的撑不过去,应该留点什么给萧扶忧?
左思右想,何星意识到,他还是和在东都时一样,身无长物。他没有什么从小用到大的剑,也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的玉佩,如果他病死了,连尸体都应该被立刻深深掩埋,不能再见萧扶忧的。
何星有一点不甘心,最后请林知行帮忙用剪刀绞下了一缕发丝,但当他把那缕发丝握在手中,他突然想起,萧扶忧应该没办法想象他现在白发苍苍,如同垂暮老人的样子吧……
徐郁端了药来,何星被徐竹扶着坐起。微微晃动的碗里映出了何星完全凹陷下去的双颊和凸起的颧骨,他现在瘦得近乎恐怖。
何星都看不太清,只是盯着那个碗,勉力对徐郁道:“若有不测……请你……帮我把剑送回纯阳……”
“好。”徐郁郑重点头,等了片刻后又不禁加了一句,“没有了吗?”
“没有了……”
那缕头发被何星压在了枕下,他还是决定不把它留给萧扶忧了。
他最珍贵的东西唯有一段感情,而这段感情早已经握在萧扶忧的手里。
何星不再说话,徐郁看向徐竹,见徐竹微微颔首,徐郁稳住心神,把药喂给了何星。
徐竹让何星重新躺下。
“你不要怕,我和阿郁都在这里守着,先休息吧。”
.
何星是活活疼醒的,那种疼大概仅次于他从敖龙岛归来刚刚在蓬莱苏醒的时候,但后者是筋脉骨头欲断的疼,现在却像是有条剧毒的火蛇在他的身体各处来回游蹿,将他的血慢慢烧干。
何星难以抑制地呻吟,发出的声音却几乎等同于没有。眼睛无法睁开,耳畔急迫的人声与脚步嘈杂,何星隐约听到有人高声问:“他还没醒过来?”
这么疼,五脏六腑都要烧化了,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何星很想哭,但眼泪也流不出来,口鼻好像被黏腻的血液充满,他无法呼吸。
胸前的穴位被人反复重重按压,肋骨都要被压断。
“师伯,何道长好像刚刚醒了!”
“把药给他灌下去!”
有人掰开了何星紧咬的牙关,药滑进喉咙。
更痛苦了,像是吞了一把刀,从咽喉划开,一路割进胃肠。
为什么能这么疼?
想动动不了,想昏过去也不能,根本不知道要疼到什么时候,他真的受不了了。
“道长撑住啊!你醒了就能见到萧郎君了!”
骗子,都是骗子。
他从来只有那么一点不算大的愿望,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可他真的好想萧扶忧啊,他怕自己会因为生病脑子变差,所以做梦都在想,如果他死了,那还能这样清楚地记得吗?
他不想死,不想死。
“师弟收针!”
肺里的血冲上了喉咙,他忍不住拼命挣扎呕吐。
“唔——”
何星口中突然吐出鲜血,即使徐郁眼疾手快,被褥上还是洇开大片的腥红,将刚才被汗水反复湿透的痕迹都覆盖了。
“快!当心别让他呛着!”
“师兄,现在怎么办?”
“去取艾条!”
阿麻吕转身快步离开。
榻前的血向四面流散,徐郁看得毛骨悚然,衣衫又湿了一层。
“师伯,这……”
“没办法,伤了元气。”
但何星高烧昏厥整整一天,能挺过来这一段已经是万幸。
裴元接过布巾擦了擦手,因为极度紧绷的神经和长时间用力,他的两只手都微微痉挛。其实最开始是由徐竹配合孙思邈来救治何星,但孙思邈年纪大了,后面实在支撑不住,于是换成了他和阿麻吕。
何星终于再也吐不出什么来,面色惨淡如金纸,徐郁唤了他好几声,他的胸口才动了动,低低吐出一口气。
裴元用药参给何星吊着,替他灸了几个穴位,但何星的烧还没有退,所以他还不能算是脱离了危险。
何星病了多久,徐郁他们就守了多久,直到三天后何星自昏迷中再度苏醒,发现那种不堪回首的疼痛终于离他远去。
“何道长,现在感觉怎样?”
何星的眼珠缓缓移动。他的眼睛好像的确是恢复了一些,能看清裴元焦灼的神情和疲惫的面容。
他活下来了。
何星的病终于出现了转机,但再烈再灵的药也不可能对瘟疫药到病除,剩下的还得慢慢医治。孙思邈决定不再给何星用那个新药方,不过,以何星目前的情况,用之前那些更缓和的方法来医治也足够了。
面对何星,林知行又多话了起来,有时还会讲两个笑话。虽然有的笑话并不是那么好笑,但何星一边咳一边听,觉得身上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这天,林知行扶何星靠坐起来喝药,顺便给他讲陆止的一个笑话,忽然有人在门口的阴影中轻咳了一声,林知行赶紧闭嘴了。
徐郁背着手道:“知行,你又在编排你师父。”
“小师叔你又吓我……”
徐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你师父喊你。”
“啊?”
何星两口将剩下的药喝完。
“知行你快去吧。”
“哦……”
林知行端着药碗跑走了。
徐郁还是站在那里不动,何星不禁有些疑惑。
“徐郎君,”何星停下来咳了两声,“你怎么了?”
徐郁抬眸,将背了半天的手转回身前,也露出了那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
“……魂灯?”
那是他们经过扬州时,卫载悠递给他们的,据说原本也是萧扶忧所制,辗转一圈终又回到萧扶忧手中。
何星怔楞地看着徐郁走到他面前,眉眼慢慢弯起了弧度。
“道长,有人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魂灯带着温柔的光,就那样小心翼翼地落进了何星的怀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