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不过晴朗了半日功夫,天色再度阴沉了下来,入夜,洛阳城下起了夹杂着雪粒的冻雨,直到第二日,也未止歇。

浓云密布,四合昏暗如暮,何星出神地坐听窗外纷乱的细响,长剑横在膝上,没有点灯。

今日必是摆不成摊的了,他也该去府衙问问消息。

然而他心中有一丝抗拒。

不多,只是一丝,他本可以强行将其压下,继续去做该做的事。只是,这抗拒的缘由……

想来想去,好像还是因为……萧扶忧。

他唯恐萧扶忧再做出什么他看不透的事来,叫他生出许多杂念。

何星自认不是个爱多想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努力去做便足矣,然而,这几日反复无常的微妙心境,叫他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昨日确信的,今日便动摇。

仿佛是剑尖上悬而未决的一滴水,也可能是湖面荡起的第一圈涟漪。

原来,他竟也有这般优柔寡断的时候?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去揣测萧扶忧的想法却没有直接问出来?而知道萧扶忧在想什么又当真对他那么重要?

无论是一起长大的同门,还是并肩作战的朋友,还没有哪个人是因为这种原因让他挂牵于心。

不知该如何处理,越想便越是道心不稳。

只能不去想。

何星慢慢握紧了剑鞘,站起了身。

雨滴雪粒斜斜坠下,街上没有几个行人。何星撑着伞到了府衙,门前衙役对他已是十分面熟,指了指后堂,何星谢过,绕去了直通后堂的小门。

将伞收到廊下,何星在屋外站了片刻。已是未正,江归却才用饭,只是那眉头皱着,眼神总也不往碗碟上落,反而是落在了书案上。

江归一侧头就看到了他。

“……何道长来了?”

何星微微弯腰颔首,迈进了屋。

“怎么今天只你一人?那一位呢?”

何星刚坐下就听到江归这样问,不觉腰背挺直了些。

“我不过是顺便来问问消息罢了,他还有些事要忙,故此没来。”

江归瞥了何星一眼,笑笑没有说话。

江归很快吃完,命人撤去了碗筷,转头去书案前捧起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江大人,那是什么?”

江归吹去册子上浮尘:“这可是好东西……这个,是顾准的账册。”

“账册?”顾准是个富有米商,怎么可能账册这么薄?

“对,不过,是他的私账,而且,还是用密文记的。”

何星有些惊讶于顾准的小心谨慎。

“这是在顾准家找到的?”

“不错,顾准藏得深,顾家的人也都不知道有这东西。”甚至他也是动用了凌雪阁的一些手段才从暗格里翻了出来。

“江大人是准备解开这密文?”

“我有种直觉,这个账册,会很重要。”

“那顾家人没有再说些别的什么?”

江归的嘴角立马拉了下来:“老的老,小的小……他那个续弦,以前也是江月楼的,顾准给她赎了身,重新编了个身份,顾准一入狱,她连夜便带着钱逃了。”

那看来是很难有收获了,搞清楚这个账本的内容也就更有必要了。

“江大人,李沐他……”

何星话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原因无他,萧扶忧正站在门外,微微躬身,将伞收好,看到廊下的另一把伞,便含笑抬头望了进来,却恰恰望进了何星的眼里。

何星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乱了。

“这不是萧先生?”江归踱过来,脸上满是戏谑,“萧先生忙完了?”

回过神来,何星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应该很是僵硬。

“嗯,才得空闲,来得晚了。你们说到哪儿了?”

萧扶忧接的如此自然,让何星一愣,也让江归顿时失了兴趣。

“……罢了,萧先生也进来听听吧。”

江归将账册的事情跟萧扶忧又讲了一遍。

“江大人说的有理,只是这密文却是有些麻烦。”

不过这一点,江归背后的凌雪阁,也许会有办法。

“李沐那边……”

“李沐这个人……哼!他与秦可桢的恩怨可以说是他单方面的嫉恨,而且,应该已经有许多年。不过说来可笑,秦可桢做伪官前根本不认识他!”

“那他跟江晚舟的死……”

“至少现在看不出什么,跟他有关的证据,都是指证他贪墨的……其实这还挺常见的,你说是不是?”江归冷笑。

官场如何,萧扶忧没有兴趣,也不欲评判。

“总之,现在还是抓不到什么头绪,但是时间却不多了。”

“哦?是又出了什么事?”

“今日是二十五了吧……”

“不错。”

“西京那边……”江归摇了摇头,“上皇即将归京,陛下已亲自去迎,大约下月初五便可到长安。陛下虽还在犹豫,但上皇他极是在意伪官之事,而且力主严刑……”

到时候,只需看看哪些人为主审,便可知天子的意思,也几乎可以预料那些伪官最终的下场了。

江归脸上显出一丝焦躁,捏紧了账册。

“你们今日来也无用,还是回去吧!我还要仔细看看这账册,没有功夫再与你们说了。”

江归说完直接回了书案后坐下,如老僧入定般目不斜视。萧扶忧无奈看向何星,目光相接,何星很快撇开了脸。

“道长,我们还是走吧……”

何星点头,默默起身,先萧扶忧一步迈出了门槛。

风已经停了,雨也变小了些。

二人出了府衙后门,竟是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还是萧扶忧先开了口:“道长明日还来府衙吗?”

明日又是二十六。

何星摇了摇头:“有些事要办。”

萧扶忧的态度再正常不过,所以他也必须稳住。

“说起这个……道长今日在江大人面前说了我什么?”

何星突然就呛了一下。

“抱歉……”

萧扶忧挑眉:“我并非是想道长道歉,只不过……道长可不要再躲我了啊,再来一出,我可就未必能接得上了。”

何星闻言立刻就想澄清自己并没有躲他,只是话到嘴边,却经不住细想。

自己抗拒来府衙不就是因为怕见到萧扶忧,不知怎么面对萧扶忧?而他没有开口问萧扶忧的原因……

畏怯。

好像那滴水悬在剑尖,也总比坠下来碎作齑粉强。

可执剑的人,怎么能有畏怯。

背后阵阵寒凉,不知是因为冷雨还是因为剑鞘。

如果再继续下去……

他怕自己再也握不稳剑。

或许,他应该主动将这种软弱情绪剔除,即使可能会有些难受。

“萧扶忧,”相识逾月,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当面唤萧扶忧的名字,“你究竟为什么要一直帮我?知道我的过去,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吗……”

何星努力维持语气淡然,好让这句话听起来没有那么郑重,只是话尾还是难以自控地颤抖了一下。

萧扶忧本是半开玩笑地说出那句话,万万没有想到何星竟然会这样反问,一时间也楞在那里。

何星觉得很难堪。

问出这种话已经让他陷入了窘迫至极的境地,而等不到萧扶忧的回答,让他几乎生出了逃走的念头。

沉默还在继续。

指尖握得发白,何星不得不退后一步,将伞面微微前倾,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可能沉默也算是答案,毕竟以萧扶忧的个性,不会将话说得那么直白,这样,至少也算是给彼此留下了余地。

现在这个时候,他也好像终于想明白了在萧扶忧身上感觉到的异样是什么。

秋水沉静,山月清华。

萧扶忧哪里都好,可无论是水还是月,那都是过往尘世,却不会为尘世中人留驻的东西。

也好,何星觉得,他接受了。

虽然他现在的难受似乎并不只是一点,倒像是咽下了一抔雪,但至少,他终于可以从患得患失中解脱出来了。

“方才不过是说笑,你……”

何星的眼光不知该放在哪里,他现在只想把这句话圆完。略过这一段,他们至少还是朋友吧。

“你不要在意……”

何星抿唇,动了动发麻的腿。他沉默转身,只是还没迈步,一种似曾相识的迟滞感自下而上蔓延,锁住了他的动作。

往者定。

手中的伞一歪,被人从侧面接住。

萧扶忧转到了何星正面,帮他握稳了伞。

二人一步之遥,他的复杂神色何星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是不是比他更复杂。

这算什么?

“道长,抱歉……”这下轮到萧扶忧向他道歉,无奈之意溢于言表,仿佛定住何星的不是他一样。

可其实萧扶忧也很头疼,见何星要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并指掐诀了。

“解——”

何星恢复了自由,从萧扶忧手中接过伞,面色沉了沉。

“我先走了……”

他倒不是生萧扶忧的气,只是他若留在这里,恐怕又要前功尽弃。

“道长且慢!”

萧扶忧的话中难得有一丝急切,何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萧扶忧松了口气:“道长,明日……我可以与你同去吗?”

“你说什么?”

“我知道道长每月二十六都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哦,道长放心,我没有起卦,是今日我去西街,李娘子告诉我的。”

何星的语气有些生硬:“你去西街做什么。”

“自然是去寻道长,家中无人,所以去了西街。”

“雨天如何摆摊……我怎么会去西街。”

萧扶忧点头:“但总要去看一下,万一呢?”

何星不说话了。

冒雨转了半个洛阳城,又是何必。

他果然不该留下来。

“道长这算是同意了吗?”

不待何星说话,萧扶忧又补充道:“道长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呢,道长不想知道吗?明日,明日我便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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