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了一整天的阴雨,终于在次日黎明前收止。
何星背着包裹守约赶到定鼎门,与萧扶忧碰头,一起出了城。连日雨雪,道路一片泥泞,二人虽身负轻功,也不免靴边衣摆处溅上泥点。
一路没有交谈,何星这次竟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便赶到了目的地。
树叶早已凋零殆尽,透过稀疏的枝干缝隙轻易便可以看到那两座低矮的坟茔。何星在余光里看到萧扶忧脚步一顿。
“就是这儿了。”
坟上还残留着点点积雪,何星上前半蹲了下来,袖角落到了泥水中也没有去管。
“这边的地软积水,你不要过来了。”
何星扭头捡了几块碎石用来安放祭品,一回神发现萧扶忧已经走了过来,仿着他的样子在另一座坟前将石头摆好了。
那身米白长袍的边缘已经完全被泥水浸染,连绣线上都挂了泥珠,何星不禁皱眉。
他自己的衣服脏了不觉得如何可惜,但放在萧扶忧的身上,却叫他在意得紧。
不过再怎么在意,也已经迟了。
何星敛了心思,直起身解下包裹,取出了两小封果子摆好,现在也不好烧纸钱,只能如此将就了。
他躬身拜了两拜,萧扶忧不问其他,也郑重地上前行了礼。
然后……二人就一起陷入了沉默。
何星平素自己来的时候为了找话已是绞尽脑汁,现在萧扶忧还在场,他更无话可说。
可他们总不能在这泥地里傻站着吧……
“我知道有个废弃的短亭,离这边有段路,过去吗?”
萧扶忧点头:“好。”
十里五里,长亭短亭。
也不知道这短亭究竟是何时被弃,它早已偏离了城外的大道,处在四顾无人的荒郊,彩漆斑驳,倒是旁侧两株无主老梅开得正好。
何星勉强捡了处干的地方坐下,回过头就能看到远方洛水的支流。
“那两位墓主,是与道长一起抵抗过反贼的朋友?”
“何以见得?”
“道长既是每月皆来拜祭,那定是关系匪浅的人。没有立墓碑,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不欲叫旁人知道墓主人的身份,再加上那两座坟看起来也不过一两年……总之,是很容易叫人想到那里的。”
何星垂头将手放在膝上。
“说对了一半。他们的确是因为抵抗反贼而死,不过,我与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我并不知道其中一人的姓名。”
萧扶忧这回是实实在在的惊愕了。
“既然如此……道长为何要风雨无阻地前来祭拜?”难道仅仅是出于敬佩?
何星抬眼:“虽只一面之缘,却有纠葛,倒是你……你我既以前连面都没见过,你当初为何要接近我,后来又为何一直要帮我?”
萧扶忧望着何星,一时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反而是何星更冷静了。
萧扶忧自然不会言而无信,只是他究竟愿说几分真话,却不是何星可以掌控的。不过,无论是哪种答案,何星相信,都在他昨夜在纸上设想的那千百种之中了。
“其实……”
萧扶忧才开了个头突然又停下,等了半天也没个下文。看着何星流露出一丝愠色,萧扶忧却忍不住微笑起来。
其实他早就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不是么。
“道长,你我在别馆相遇那日,我曾起过一卦。”
不必萧扶忧说何星也知道,这一卦的结果必是跟他有关了。
“所以,你之所以放我走,并不是因为知道了我去别馆的缘由,而是因为那一卦吧。”
“兼而有之。”萧扶忧仔细观察着何星表情的每一寸微妙变化,“道长早就察觉到了?”
何星抿唇。
他也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怀疑起了当初萧扶忧放他走的动机。大概是因为江归的出现证明,这世上没有无根无由的宽宏与信任吧。
“你其实……不必因为一个卦象就如此帮我。”
这个答案可以算是在他预料之中,萧扶忧帮了他许多,于情于理,他也应该感激。
然而,这些都不能抵消心中浮现的那缕涩然。
“并不只是因为那一卦……”萧扶忧倾身,似乎是想上前半步,却在何星看过来时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道长做的事,原本也该是我做的事。”
何星点头:“因为你是九州使?”
“或许九州使里也只我一人是特殊的。”
“这话怎么说?”
“九州使的确可以插手世间种种地劫人劫,但也只是随九州使各人心意罢了,唯独是我……”萧扶忧神色温柔,却有些无奈,“我自请成为九州使,师父答应的条件却是叫我‘多管闲事’……”
“你师父没有说缘由?”
“没有。”
或许萧扶忧师父的用意,也只有那人自己才知道了。
何星久久沉默。
“道长这便问完了?”
没有,他只是在想还有没有必要继续问下去。
“道长可知我名字的来由吗?”
萧扶忧忽然提起这茬,让何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名字……不是你自己取的,你师父为你改的吗?”
“不错,那道长可知,我为何要给自己取名叫‘蜉蝣’?”
朝生暮死之虫,托身尘埃之间,有何美感可言。
何星迟缓地摇了摇头。江月楼那日,他已经在疑惑,只是当时沈黛衣出现将他打断了。
难道萧扶忧现在要主动说出来?
萧扶忧低头来回踱了两步,眉间显出丝丝焦躁。
何星唇边泛出一丝苦笑。
他承认,他只是个普通人,不知这千秋万世后的光景,萧扶忧描述的那个衍天宗于他而言,遥远得像是隔了天堑。若真的有那么远也就算了,何必又让一个萧扶忧出现在他面前呢?
他活这二十余载,生离死别皆已历经,遗憾无数,却甚少有不甘心的时候。
偏偏是要对萧扶忧……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最想听到萧扶忧给出什么答案。
就算萧扶忧待他的好里掺杂了命数和职责那些东西,可抛开这些,剩下的那部分也都是真的啊……作为朋友,这难道还不够?
惊觉到自己的贪心,他也只能反复告诫自己知足,但这种努力总是因为萧扶忧无意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而付诸东流。
说白了,他到底是不甘心,不甘心地想离萧扶忧更近一些。
萧扶忧自己愿坦诚些那当然更好,但如果这对萧扶忧来说是件万分艰难的事,那他……
他可以不要。
“你……其实不必如此……”
“不,”萧扶忧展眉,打断了何星的话,“道长不要多想,我只是许久没有向人提起这事,所以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罢了……道长原本是哪儿人?”
“大约是南方……被师父带回山时我尚不记事。”
萧扶忧点头:“我被师父捡回去的时候却已经有九岁了。我本来,是长安人。”
“长安城中?”
“不错,说起来也算世代官宦之家,那时候的我倒说不定真能担得起道长一句‘公子’。不过后来……”
何星不用想也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我也不记得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大人们都死了,我和阿姐被没为奴,兄长年纪大些,被发配往西北戍边。”
何星听得发愣,萧扶忧看了两眼便撇过了头。
“其实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当时,那户人家对我们不好,姐姐被逼着做了小妾,可是没过多久,她就自尽了。”
“那之后,我自然过得更不好,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他又被几个孩子围起来欺负,拳脚相向间,那个最大的孩子却是炫耀般地说出了一个消息。
他的兄长死了,万里之遥,不得归乡。
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他改变了原本的想法,他不能在这里苟活到长大,他现在就要逃出去。
他要去西北。
虽然那个年纪的孩子大概还不能领会什么叫孤注一掷,但抛下一切身外之物,他终于抓住机会逃了出来。记忆中他一个人在长安跌跌撞撞,躲躲藏藏了许久,但后来才知,也不过就三天,只是这三天,他过得比乞丐更不如,也幸好历经变故之后他便不愿再相信别人,不然,恐怕又不知被卖了几次了。
他不认得路,也不敢向人问路,只能沿着日落的方向寻找西北,但这也已经是极限了。第四天的时候,他晕倒在了道旁,他最后一件能做的事,也就是让自己倒在尽可能显眼的地方。
只要有人看见,只要他能活下来……
再睁开眼时,他正躺在榻上,眼前多了两个身着紫衣的人,一个俊秀异常,另一个和善可亲。
艰难地坐起道了谢,他紧接着便问西北怎么走。
那个面容和善的人道:“你做什么非要去西北?”
“寻我兄长……”
“寻人?你兄长叫何名?何时出生?不如我帮你算算?”
他迟疑良久才回答,谁料那人略略掐指,便叹了口气。
“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心眼挺多,这生辰八字,是假的吧……”
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不愿说也罢了……不过,这里离西北可远得很呐,即便我们告诉你怎么走,你也是去不到的。”
他咽了咽嗓子:“只需要告诉我怎么走就可以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多谢……”
那人无奈,看向旁观的另一人道:“宗主,你看这如何处置?”
那位宗主这时才缓缓开口,声调柔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可以带你去西北寻到你的兄长,但恐怕,他已经不在了。”
“嗯?宗主你用什么算的?”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自己看到。”
“那好。”
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但那位宗主居然真的带着他就此踏上了前往西北的路。他从那人手中得到了一份极其详尽的舆图,每到一处,他都可以对照舆图,或是询问当地人,来确保自己没有受骗,偶尔他们夜间歇在车上,那人也会指着夜空,告诉他那些看似散乱的星子背后究竟有何规律。只是自始至终,他们仿佛达成了默契,没有问对方的姓名。
终于,他们抵达了茫茫戈壁,玉门关在远处遥遥矗立。这一次,他终于说出了兄长真正的姓名与生辰。
“你还是坚持要看吗?”
“对……”
虽然其实内心早已清楚,但当他按照那人的指引找到兄长的遗骨时,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仿佛被迫斩去了与过往的最后一缕羁绊。
那人默默陪他在风沙中站了许久,直到他摇晃着站起身。
“谢谢你……”
那人微微颔首。
“你究竟是什么人……”
“衍天宗宗主,萧卿云。”
“衍天宗……很远吗?”
“距离你不想回到的那个地方,大概是很远的。”
“我可以和你走吗……”从长安到龙门,他便是再迟钝,也看出了这人的收徒之意。
“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还想换个名字,连姓也换掉吧……”
“好,你想换什么名字?”
“蜉蝣,”他说着,自己就忍不住笑,“就是那种……小虫。”
萧卿云一顿:“换两个字,扶忧,随我姓萧,萧扶忧,好吗?”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应声:“好。”
“那,我们走吧。”
“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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