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与萧扶忧坐到一处,带着探究与疑问翻开了秦可桢的手记。看得出来,这手记残缺颇多,字体极小,笔迹潦草,不过,它还是大致勾勒出了秦可桢人生的轨迹,仿佛是一株梅树,经历漫长的等待,于世俗相悖处绽放,却又在逆风中零落,终化成泥。
秦可桢的古怪脾气体现在字里行间,他既瞧不起腐儒,也不愿做圣贤,无心于科举,也没想过去边塞建功立业,“立身于微末之技,适情于草木之间”。一个一心做隐士的人注定不会有多少朋友,秦可桢算是万幸,至少他有一个知交,关系亲近到几乎日日见诸笔端,这个人,便是江晚舟。
何星看他屡屡写到晚舟如何如何,只觉得一阵唏嘘。
秦可桢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爱说话的,江晚舟却相反,他每每想引秦可桢多说两句却总不成功,殊不知,秦可桢将那些答复全部写进了手记里。
江晚舟问秦可桢是不是只爱梅花,秦可桢答不是。
江晚舟问秦可桢有没有苦恼懊丧的时候,秦可桢答有,而且有很多。
比如,因为江晚舟以白衣身份与秦可桢相交,年纪又略小两岁,所以秦可桢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他,但其实,在世情方面,江晚舟要比秦可桢通透得多,二人身份经常颠倒,秦可桢就经常为此苦恼。
不过,那些寻常日子里浅淡的苦恼与懊丧终究随着东都的陷落戛然而止了。
洛阳沦陷前夜,秦可桢在家中焦急地整理行囊,他已经和江晚舟商议好带着仆从出城避难。然而直等到天亮,江晚舟才姗姗来迟,脸色惨白地告诉他洛阳城已出不去,狼牙军将四面围堵,往外逃的人大多都变成了刀下亡魂。
这当然不是个好消息,不过秦可桢也不至于太惊慌,既出不去城,他们就在家中不起眼的地方躲避,只要性命无恙,财物丢便丢了。然而,江晚舟的脸色实在可怕,他拉着秦可桢进了书房,向他吐露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是永王李璘不受宠的庶子,虽然勉强入了宗谱,但在他的那位父亲眼中,大约也等同于不存在。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宗室的身份有多么重要,但现在,它成了架在颈上的刀锋。天子因为安禄山谋反,诛杀了安禄山的长子,而安禄山为了报复,杀死了投降军士万余人,他会怎么对待留在东都的皇室成员,可想而知。
秦可桢几乎来不及惊讶,而是先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晚舟,你不能被他抓住!”
话虽如此说,江晚舟的身份在东京留守等掌握实权的官员那里并不算秘密,如果安禄山真的有心追查,发现这一点只是早晚的事。
原本的地方肯定是住不得了,秦可桢与江晚舟关系密切众人皆知,他的家中也不适合躲藏,江晚舟想到了城南的一处小院子。那座院子是他借生母的名义购置的,四周没几户人家,还有一个储藏用的地窖,正好可以缓解燃眉之急。于是,秦可桢帮江晚舟做出逃出城的假象,而江晚舟遣散仆人,趁夜躲了进去。
之后便是洛阳城破,狼牙四处抢掠。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知道江晚舟身份的东京留守与御史中丞都选择了一死,其他人散的散,逃的逃,投降的河南尹也因为愧疚而选择了缄口不言。安禄山在洛阳没待几日便急于攻打潼关亲赴前线,追捕东都内宗室成员的事似乎被暂时遗忘到了一边。
狼牙军几次上门搜刮财物,秦可桢都任他们抢夺,也算平安度过。随后,新的河南尹张万顷正式上任,狼牙军开始有所收敛。秦可桢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秦家老宅却来了不速之客。
他们是来“请”秦可桢做伪官的。
这些人耀武扬威,排场极大,几乎不到半日功夫,整个洛阳城便都知道,那个向来孤傲的秦梅山被安禄山看重,要“走大运”了。
秦可桢恼火至极,声色俱厉地将人赶出门,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
果然,那些人又不死心地来了数次,虽然没有一次成功,但态度却是越来越不客气。最后一次,领头的是个白衣中年男子,蓄着几缕长须,几乎像个道士。他望着满院梅花抱臂微笑,然而秦可桢触及那人目光的第一眼,便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你,就是秦梅山?在下严庄,久仰。”
秦可桢那时并不了解严庄是如何手眼通天,只是在严庄从容不迫地历数与他有过交往之人的姓名却独独漏掉江晚舟时,汗湿了脊背。
严庄又漫不经心看了一眼他身后年迈的秦伯,秦可桢明白,他不能不屈服。
“很好……”严庄自顾自轻轻鼓起了掌,落在午后一片死寂的庭院中,像是一种嘲讽,“何必非要让在下亲自来一趟呢?”
严庄叹了口气。
“我看秦梅山如此刚正不阿,不如,就去做大理寺卿吧,明日赴任。”
严庄眼中闪烁着笑意,秦可桢也是日后才明白,凡是让严庄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
严庄走后,秦可桢一个人在书房枯坐到了日落,天色暗了下来,秦可桢走出门让秦伯燃起了火盆,搬出所有画作,然后一卷卷投入其中。
“秦伯,你……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火舌舔舐着他的指尖,秦可桢闭上眼。
忍辱负重,秦可桢听过,他只是羞愧,自己明明已经做了选择,却还是无论如何难以面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他是个懦夫,无地自容。
那么多的画,一直烧到了半夜,秦可桢几乎直不起身。
他本打算将梅树也砍去,然而就在这时,门被敲响,门外站着的,是满头大汗的江晚舟。
“梅山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能来此……还有,别再叫我梅山了……”
江晚舟何等了解秦可桢,一眼便知秦可桢的心思,他没有一味地安慰秦可桢,而是向他提起了张万顷,这位与众不同的伪官在洛阳城中早已是悄悄出了名了。
“梅山,我知道这等违心之事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折磨,但是至少……做伪官也并不一定意味着同流合污!我相信,那些叛军一定嚣张不了多久的,等天下重新太平,我们就一起离开洛阳四处游历,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看着江晚舟的脸,秦可桢几乎是懵然地点了点头。
然而,世事的发展往往要比人们希望的残酷得多。
身为断冤决狱之所的主官,大理寺卿的工作繁重且复杂,可秦可桢这个官却做得清闲极了。因为没有治事的经验,他被理所当然地架空,真正的权力落在了严庄安排的少卿手上,而他要做的,只是在一张张判决上落下印鉴,甚至,连印鉴都由别人保管。
每一桩都是血淋淋的冤案。这已经不再是违不违心,忠不忠诚的问题,而关乎到为人最起码的良知。
秦可桢恍惚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绑在木桩上的牛羊,被迫着咽下口粮,每一口都是他人温热的血肉。
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杀人如麻的怪物。
秦可桢也曾经试图过反抗,然而在严庄看来,他的那些较劲实在不值一提。严庄似乎很有兴趣戏弄他,折磨他,也总能精准找到秦可桢的伤口再反复撕裂。他会任命秦可桢做监斩官,将秦可桢“签”过的令文收集起来,送给秦可桢和众官员共同欣赏,也会逼着秦可桢在宴席上当着众人的面给昔日同窗写“劝降信”助兴。折断秦可桢的傲骨,再将秦可桢本就破碎的自尊一点点碾成灰烬,严庄乐此不疲。
不仅是严庄,还有一个人,对秦可桢抱持着莫大的敌意,那就是河南少尹李沐。秦可桢甚至不知二人的仇怨从何而起,只知道李沐为了陷害他,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二人之间水火不容,严庄此时却又站了出来,说要设席化解他们的矛盾,而地点选在了江月楼。
秦可桢以前甚至不愿于从江月楼前路过,现在却连江月楼二层与三层之间有多少台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意识到这一点,秦可桢再次对自己和周遭的一切感到痛恨。
严庄悠然地自斟自饮,李沐却怀中抱着江月楼的花魁,身边还偎着几个娇艳女子,李沐对那些花娘肆意轻薄,秦可桢冷着脸闭上了眼。
“哼!装什么装!”
“哎——”严庄笑吟吟地制止了李沐的话,“今日是来化解矛盾,可不是为了让二位误会再深的。”
严庄的话,李沐也不敢违拗,可是他却突然对怀里的花魁娘子不满了起来。那女子不过斟酒时慢了分毫,李沐却忽然端起酒盏向她的眼睛泼去,女子猝不及防痛得叫出声,李沐一把将她往墙边推去。女子撞上了方几,上面的花瓶掉下来成了碎片,那女子摔倒在地,碎片割入掌心,头也磕上了坚硬的拐角,鲜血汩汩顺额角淌下。
那花魁颤抖了一下咬紧了唇,半天没能爬起来,旁边吓傻了的众女也没有一人敢上前去扶。
“贱人!居然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不过是个婊子,当你自己是什么大家闺秀吗!”
秦可桢掐紧了手掌。
“怎么,还不爬起来?难道要我帮你?!”
李沐撩开袍角,大步走到那花魁身边,扯着她的头发却不是将她拽起,而是直接往地上的大块碎片撞去,周围一片惊呼,眼看那锋利边缘离那女子的眼睛不过毫厘之遥,秦可桢终于忍不下去。
“住手!”
李沐竟真的住了手。
“秦大人这是想为她出头?”
“她犯了何罪!你有什么资格如此残害她!”
李沐蔑笑:“没资格?你知不知道包下她我花了多少钱!三个月,一万金!我今天就算把她玩残了玩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秦可桢咬紧了牙根。
“你想替她出头?简单啊,你把钱给我垫上,我现在就把她让给你!”
“你……”
“好了。”
一直看戏的严庄突然打断了秦可桢的话。
“美人若伤了脸,那还有什么用呢?”严庄笑着敲了敲李沐的座位,李沐恨恨地松了手。
“既然梅山有怜香惜玉之心,你又何不成人之美,将这女子转送于他,也算化解你二人之间的恩怨?”
“大人,我……”
严庄点头:“你的钱给便给了,非要别人垫上岂不小家子气?你若实在不服,那不如让梅山拿出些钱财,左右花朝节将近,也不必给那老鸨,也不必给你,就当作花朝节的彩头,如何?”
李沐冷笑:“我是无所谓,就怕秦大人有意见。”
秦可桢的目光在严庄脸上停住,咽了咽喉咙,自嘲一笑:“我没意见……”
“秦大人不会只拿个一千金打发叫花子吧……”
“哎,你这是看轻了梅山啊,一画千金之名难道你未曾听说?自然要配得上这花魁的身价,才能服众。”
李沐与秦可桢的脸色同时更难看了。
严庄很快离开,李沐搂着众女自去风流快活,秦可桢却留下了。
“需要我帮你喊丫环吗?”
“先别喊……”
那女子“嘶”地抽了口气,脸皱成了一团,她拿衣袖捂住额头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秦可桢一遍。
“你这人……真奇怪,明明一副不愿接触我们这些人的模样,居然要出那么多钱帮我……”
秦可桢无甚表情地扭过头,没有看她:“这本是我和他的恩怨,你是无辜被牵连。而且……罢了……”
“你真是秦梅山?”
“不是,秦梅山已经死了。”
女子语气一顿。
“随你吧……不过,你打算怎么凑这么多钱?”
“……再想办法。”
“这样你也敢夸口……”那女子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半晌才道,“我可以填上四千金。”
秦可桢吃惊地转回脸,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眼前人。
“这么惊讶做什么,除了做官,还有比青楼来钱更快的地方?再说,我也是想过赎身的么。”
“那你……出了这钱,赎身怎么办?”
“这你倒大可放心,我自然会在花朝节之时把它们都赢回来。”
秦可桢点头,然后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只听过别人唤你黛衣。”
“不错。”
“那么姓呢?你姓什么?”
“……沈,沈黛衣。”
这便是秦可祯与沈黛衣第一次相遇,秦可祯将它完整地记录在了手记中,然而何星再翻页,却是几页空白。
“这中间为何没有……”
沈黛衣嘻嘻一笑不说话。
何星将手记暂时合上:“原来,那些彩头中有一半的钱是你自己出的……”
“不错。”
“倒是萧某眼拙,原来沈姑娘竟是如此果敢之人。”
萧扶忧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怪,何星不由得瞄了他一眼。
沈黛衣笑得后仰:“郎君过奖了,我等风尘女子虽然不像你们江湖大侠一样快意恩仇,但优柔寡断也是很难在青楼活下去的。”
好不容易等沈黛衣笑声稍止,何星干咳了两声拉回了话题。
“所以,因为沈姑娘你说可以拿回彩头,秦可桢便想到先去借钱周转了吗?”
“嗯。可惜他没有什么亲朋可以借,虽然江公子为他凑了一些,但到底是不够,所以他就想到了顾准。”
“你也认识江晚舟?”
“自然。不然江公子怎会将那院子的钥匙交给我?若说男人,我还是最喜欢江公子那样知情识趣的……”
何星听得尴尬,连忙换话题道:“秦可桢前去借钱,想来顾准很是积极?”
沈黛衣嗤笑,翘着手指点了点何星:“那你,可就太看轻顾准了……”
与何星所想相反,秦可祯到了顾家,迎来的先是一顿痛骂,顾准义正辞严,骂他折节投敌,草菅人命,不配再称梅山之名,秦可祯无可辩驳,全数受之。眼看秦可祯脸色灰败,顾准忽然改口:“秦郎君,你可是有何苦衷,顾某绝不愿相信救命恩人是这种人啊!”
秦可祯万般惭愧之下骤听此言,一时间被触动心怀,他将被迫成为傀儡之事告诉了顾准,顾准的脸上立刻显出了愤慨与痛惜。秦可祯又提到了借钱周转之事,顾准也二话不说拿出了“全部家当”,看着顾家人的简朴,秦可祯觉得,顾准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你们说,这顾准是不是个伪君子?”
何星与萧扶忧默认,平心而论,秦可祯上当,也不能算是他的错。
而何星也大概明白了沈黛衣为什么没有抄一段,因为再一次眼看着秦可桢步步上当受骗,不会是件好受的事。
何星:“你们之后是如何看穿这顾准的真面目的?”
“花朝节之后,先生便将钱还给了顾准,不过,他们也依然保持着联系。我想你们也猜得到,那顾准之所以费尽心思攀上先生,无非是看上了他大理寺卿的身份,虽然先生并无什么实权,却也不妨碍顾准借着这个身份再去结交或者诓骗其他不知情的人。”
“大约是在去年五月中的时候,因为那些伪官都忙着西边的战事,连严庄都脱不开身,洛阳的风声松了些,先生便想着最好能把江公子和秦伯先送出城。大理寺人多眼杂,先生又怕被人跟踪,于是他与江公子有时会在江月楼碰头,我为他们作掩护。”
“可是有一次,我竟然意外从楼上的窗户里看到了在附近徘徊的顾准……”
沈黛衣当时便吓了一跳,起了疑心,可是又再一想,会不会是自己多心?毕竟秦可祯并没有将江晚舟的事情告诉顾准,而顾准是个商人,约在江月楼谈生意也很正常。
沈黛衣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秦可祯和江晚舟。江晚舟劝秦可祯暗暗调查一下顾准,沈黛衣亦然,秦可祯接受了二人的提议。还要拜秦可桢大理寺卿的身份所赐,他能比普通百姓见到更多的东西。他一查不要紧,却发现了顾准是怎样一个吸髓吮血的恶商。
秦可祯悔恨交加,立即找到顾准与他恩断义绝,顾准也翻了脸,将秦可桢好一番嘲讽羞辱。
秦可桢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回去,幸好有江晚舟开解,才勉强打起精神。
然而,秦可祯等人不知道的是,顾准之所以敢这样直接翻脸,是因为顾准已经结识了李沐。他早就已经不满足狐假虎威,迫不及待地要踩着救命恩人爬到更高的地方去了。
顾准曾试图向李沐送礼,但李沐早就养成了大胃口,顾准送的那点根本看不进眼里。不过他和顾准定下了约定,只要顾准能帮他置秦可桢于死地,他可以“卖”给顾准一个官职。
顾准做梦都想摆脱低贱身份,因此调查秦可桢不遗余力。他勾搭上了江月楼里的一个送水丫环,监视了许久,发现了秦可桢来江月楼的猫腻。但是此时的顾准还不知江晚舟的身份,只是对秦可祯刻意帮江晚舟藏起来的行为起疑。于是,他将消息告诉了李沐。
顾准暴露后,秦可桢好一段时间没敢与江晚舟碰头,李沐也按兵不动。潼关战败后,长安已成为安禄山的囊中之物,严庄此时忽然命令属官开始整理唐宗室的名单,众人不解其意,但秦可桢却惊出满身冷汗,他不得不再次联系江晚舟,考虑尽快将他送走。然而这一慌乱,却被李沐顾准钻了空子。一方面监视二人一举一动,一方面寻找曾与江晚舟有关系的人,终于叫李沐发现了江晚舟的身份。
原来,秦可祯还藏着这样一个大秘密……
李沐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刻上疏,但想起严庄的脾气与模棱两可的态度,李沐最终决定让顾准写告发信。这封信经李沐之手很快出现在严庄的案头,据说严庄看完之后不过一笑,授意随便编了个借口抓捕江晚舟,然后命令侍从将信抄写了一份,送给了秦可祯,同时带到的还有两句话。
“大人说,他会将信扣留一天。”
“还有一句话,”带话的人似乎在回忆严庄的语气。
“自古人心之恶,险于山川,不是吗?”
岂止是险于山川,人心之恶,足可偷天换日,亦足可让罗刹厉鬼也自叹弗如。
太困了……剩下一点明天写……
又是手机码的字阿西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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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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